慕容永低下头,半天才又问道:“那小将军呢?”
“谁?”
“小将军,慕容觊。”
慕容冲深深地吸气:“他骂了一天一夜了吧,嘴干不干?”
慕容永有些为难:“大王,不然……给他点水喝?”
“走。”慕容冲蹬上靴子:“需得有一盆水,把他从头到尾地浇醒了。”
第一百零九章 翻过
慕容觊被粗硬的绳子缚住手脚,凭一种扭曲的姿态倚着墙,他的嗓子干燥得像是裂开了,连简单的吞吐都甚觉刺痛,厚实的营帐围成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到了夜里,不生火、不点灯,就宛如漆黑的密室。
他的长相颇似慕容凤:唇很薄、面颊稍宽。唯独缺的是眸子里的灵动。
相较而言,他的确更像是慕容泓的弟弟,眼珠子黝黑、眼白分明,与人对视不生怯,看得久了反倒使人不舒服。
此刻,他已用尽了气力,整整两日未曾合眼,又在这样冷暗的屋子里,难免有困意,他迷迷蒙蒙地进入睡眠,连一道月光泄入伴随的脚步声都未曾听闻。
终于,有一盆冰冷的水从头顶灌下来,将他通身都淋透,慕容觊缓慢地醒来,眉头渐渐拧蹙成一道锁链,直到双眼从一隙到豁然地张开了,才见到慕容冲略微俯下身子,正在生火。
他张了张口,一道干裂且不失喑哑的嗓音便似春天醒来的饿兽在嘶叫。
室内有了火光,虽还不至暖和,却多少点亮了挥散不去的阴暗,慕容冲从腰间抽出佩剑,锐利的剑锋轻而易举地斩断了麻绳,眼也不抬,只是说:“哭够了,也骂够了,就端端正正坐起来,像个男子汉一样。”
慕容觊倚着墙半晌都不动,许久才问:“你不怕我杀了你吗?”
慕容冲收起佩剑,剑刃刮着剑鞘,噌的一声,他从高处向下俯视,却不曾低头:“如果你还有力气,那就站起来吧。”
慕容觊挣扎了一番,还是重重地跌坐下去,他咬着牙道:“是你杀了大将军,不然,你的夫人怎么会提前就杀了大将军夫人?”
慕容冲不置可否,反倒矮下身来,替他整理湿漉漉的中衣和发髻。
“要是太狼狈了,说再多有志气的话,也只能叫人发笑了。”
慕容觊想要挥开他的手,却实在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他开始后悔起初为何要那样的挣扎和痛骂,以至如今只是想要挥一拳都不能。
“你为什么要杀大将军?”
他说话的声音极度低沉,像是莫名受了委屈,一点儿也没有平时的样子。慕容冲的面目藏在背光的阴翳里,手收回去,答案迟到了好一会儿。
“如果我不杀他,他会不会杀了我呢?”
“你胡说。”慕容觊盯着他,双眸猩红:“大将军从来没想过要杀你。”
慕容冲站起来,背过身去慢慢地在帐子里踱步。
“大将军死了……”慕容觊低着头,泪水掉到地上去:“我是不会原谅你的,你不如把我也杀了。”
慕容冲闭上眼,嘴里像是在哼一首歌的调子,指节敲打着木剑柄,也渐慢地和上去。慕容觊等不及了,再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却被他打断了问道:“听过吗?”
慕容觊眉头拧起,回想了许久,这调子很熟悉,他却着实地不能记起。
“这是阿干歌。”慕容冲说:“当年高(和谐)祖皇帝忌惮他的哥哥,然而有一天,他的哥哥突然赶着马要往西边去,马儿一直走,怎么也不肯回头去看东边,所以,高(和谐)祖皇帝就面朝西边唱歌,问他的哥哥,为什么不肯回来。”
慕容觊的眼眶湿润了,泪水汇聚在一起,就要凝成一股落下来。
“当年,我们从邺城被赶到长安,就像牛马一样。”叹息声很轻,洒进风里很快就消糜不见,慕容冲仰头看向帐顶:“那时候,你也就像忠儿那般大小,走山路的时候,雪堆到了膝盖,你哥哥病得要死了,你也一路地哭,我在雪地里跟着车子跑,想寻到吴王,找个大夫来,你哥哥的病就会好了。”
慕容觊紧紧抿着唇,双肩却在抖。
“那时候有人告诉我,跑也没有用,这又不是在邺城——我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慕容冲接着说,语气意外地平淡:“人要是什么都有了,就会想起自己的兄弟姊妹,但要是什么都没有了,就只能顾自己。”
“你哥哥是这样,我是这样。”慕容冲回过头,下一句话吐得很重:“你以为,我七哥就不是这样吗?”
“不是……”慕容觊哭着答道,却因为是在哭而没有十足的底气。
慕容冲笑了笑,笑声很短,又很刺耳:“人都是这样,没人是例外。”
慕容觊的身子俯下去,直至贴到地。
慕容冲分不清他究竟是在思念慕容凤,还是继续在为慕容泓的死而悲伤,抑或都不是的,只是感慨到他说的话,觉得真的是这样的。
“我进宫伺候秦主之前,我的亲哥哥把我锁在柴房里,我七哥扔给我一把刀,叫我死了算了。”慕容冲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眼睛里没有一点的伤怀或是感慨,话却越说越快,掷地也很重:“我母亲发丧,我才坐下,四哥就站起来,怕我污了他;五哥当着大家的面摔碎了碗,把酒泼在我身上。我跑出去,坐在井边,我哥哥就站在一旁看着,等着我跳下去。”
“一直到如今,我也时常会想,当初要是死了,哪来的今日?”
慕容觊慢慢地停止了哭泣,却没有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