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第四次时,他正指着冷宫破瓦房门前的槐花树,跟段羽讲述小时候往树根下的泥土里埋东西的傻瓜举动,隐隐听到身后有人走动的声音,收了口转头看去,正看到宁远蹒跚地走过来。
这位年龄马上就要超过两位数的老者身上有一种极为静谧的特质,他一步一步移动得极为缓慢,慢慢搅动着周遭的空气,气度从容旷达,如同一尊真正的佛。
苍天素受李宓的影响,本身是一个无神论者,不过对这样一位名声甚好的老人还是愿意报以最起码的尊重的,因此恭恭敬敬行礼问安。
宁远手中攥着一串佛珠,静静看了他半晌,慢慢绽开一个笑容,脸上满布的皱纹中都带着慈祥温和,棕色的眼瞳清浅平和:“一别经年,不知大皇子可还安好?”
苍天素被看得很不自在,他非常不喜欢这种仿佛把人周身看得一清二楚透彻无比的目光。
如果宁远一直是用这样的眼神注视苍景帝,那他一点也不怀疑先前听到的传言,说景帝同宁远大师交谈后勃然大怒,要不是属下死命阻拦,能直接把人拖出去砍了。
苍天素在第一次听到这条消息的时候,还很遗憾李泉竟然有本事把暴怒中的苍景帝拦下了,以宁远大师在民间的威望隆重,如果苍景澜真的把人一刀砍了,激起的民愤足够他好好喝一壶了。
“大师恐怕记错了,晚辈先前并无缘得见大师。”苍天素轻笑了一声,缓缓垂眸掩盖住眼底的流光,他又有一种莫名不好的预感。
“贫僧在十七年前曾经与大皇子有一面之缘。”宁远双手合十,回了半礼。
十七年前他还在艳姬肚子里面呢,苍天素压抑住自己的好奇心,反常地没有追根究底。
在这种事情上他相信自己的直觉,因此只是一拉段羽,对宁远抱歉地点点头,话语柔和,笑容浅淡:“晚辈不打扰大师观光采风了。”
段羽瞪大了眼睛好奇又敬畏地看了看宁远,虽然很想多听他说几句话,哪怕站得近一点也能沾沾佛气,不过觉察到苍天素的冷淡态度,急忙点头,跟着他就迈步打算离开。
宁远看着这两个把无极大陆半边天搅翻了的年轻人,对自己受到的冷遇不以为意,只是淡淡一笑,低声吟哦道:“人在尘世当中,独来独往,独生独死,苦乐自当,无有代者。”
他摆明了有话要说,既然躲不过去,苍天素干脆住了脚,侧头看向他:“大师是在同晚辈说话?”
“无他,贫僧只是在诵读佛偈。”宁远说罢,缓缓转过了一枚佛珠,“日中则移,月满则亏,大道有垢,无暇必毁。物盛则衰,天地之常数也。故有缺,才能无限达至圆满。”
苍天素深深看了他一眼,听出来他话中有话,打消了立时就走的念头:“晚辈愚钝不堪,还望大师明示。”
“往事不可忆,来者犹可追,殿下与其沉浸在过去的伤痛中不可自拔,抱恨终生,徒增伤感,不若仰首展望,心怀憧憬与希望。”宁远的目光并没有在他身上停留,缓慢地继续往前走,声音并不大,“殿下,放过别人,何尝不是放过自己?”
苍天素在这一刻心中百味陈杂,他倒是不知道自己何时这样出名了,他跟刘家的是是非非竟然已经传到了宁远耳朵中,还让人家专门拿出来开解他。
他站在原地一直看着宁远越走越远,没了人影,方才转过头来对着段羽凝眸浅笑:“你用这种表情看着我干什么?”
段羽有些尴尬地笑了一声,不自在地抓了抓头发:“没,没什么,其实我觉得他说的挺对的,我觉得你活得太累了……”
段羽说话的时候一直极为小心地揣度着苍天素的神色,没看出什么来,没法弄明白他是不是生气了,有点慌乱地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我懂得你一直以来有多苦,并没有让你就放下仇恨什么的。”
段羽一直很明白,苍天素心中有一块禁区,是旁人永远也不能碰触的地方,再好、再亲密的人也不行,只能小心翼翼地绕过去,视若不见。
“我明白,”苍天素握住了他的手,“等此间事了,我想去大悲寺斋戒,洗刷一下身上的罪孽,也静心修养一段时间。”
“一段时间是多长时间?”段羽紧盯着他的眼睛问道。
“也许三两个月,也许是三年五载……放心,我会准时回来参加你和大妹妹的婚礼的。”苍天素半阖上眼帘,声音轻柔至极。
他话音刚落,段羽沉下脸一把甩掉他的手,二话不说把人推开就大步往前走。
苍天素看着段羽的背影,却没有去追,只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别犯傻了,你是段家唯一的血脉,你忘记大将军死前说了什么吗?”
段羽脚跟一顿,回头回了一半又硬生生止住了动作,重重哼了一声,大步流星头也不回走人了。
苍天素并不意外他突然翻脸的反应,因为早有预料,也没有惊慌失措。这是他同段羽终究要经历的一次波折,现在不摊开来,也早晚有面对的一天。
苍天素心中并没有太大的触动,他的性格决定了理智永远是压倒情感的,他本人不可能一辈子不娶,不仅会娶妻,而且注定要妻妾成群,就算不是为了个人享受,也总需要借助联姻来巩固同朝臣的关系。
苍天素在这段感情中,一直把他和段羽摆在同等的地位上,既然他做不到,自然也不会要求段羽为了他终身不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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