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问起,韩君岳脸上的表情竟慢慢矜持起来,手里摩挲着那杯子,“在长安时么,长歌门人确是非常受欢迎,我有位师兄,以前可是妙真观里那位公主的座上宾,你可知道……”
啧啧,这些长歌门人专好与权贵结交,早也不是什么秘密了。吴非正腹诽着,又听韩君岳道:“我到长安时候晚些,没有师兄那么大的面子,不过因为琴技上有些虚名,刚到没多久,就有当红的琴伎下帖请我的——哎,你这什么眼神啊!”
吴非正震惊地从头到脚打量一遍韩君岳,眼睛里清清楚楚写着不可置信,“小韩,看不出啊……我可是以为你是洁身自好的好官,没想着……唉……”
“你、你别想太多!”韩君岳慌忙摆起了手,“我自然是洁身自好的了,但是这样的……应酬,长安官场上可是太多见了。再说了,自古文人墨客的风韵事里,这一项也断断不会少的!就是你们万花书墨商羽门下的弟子,我当时认得几个,也都经常去拜访姑娘们的……”
是啊,就你们这些自诩文人墨客的,弹几首曲子写几句诗,便巴巴地跑去平康坊里想听奉承。吴非哼了一声,“那韩老爷琴技如此了得,自然最受欢迎,有好些相好的姑娘吧?”
韩君岳知道这是在讥讽他,倒也不恼,用手点点吴非肩膀,“别酸了,我便不信你在长安几年就没踏进过平康坊的。世人皆知那是销金窟烟花地,里面的女子纵然读过书作得诗,也是要做那卖笑的生意。我心里自然也是知道的,但若真遇上了能知音者,便也没恁多念头了,闲时去找她弹琴聊天,也能开心许多……”
韩君岳一直说着,没留意吴非已经不拿讥讽的眼神看他了,反倒一副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还追问他道:“你说的倒也有理。这‘知音者’是怎样的姑娘?”
“比我大些,爱笑,说起话来特别温柔。”韩君岳也不介意,直向吴非描述着那姑娘的模样,“也不怕你笑,我总是倾心比我大些的姑娘,熟了以后都叫她们‘姐姐’——”
“哎,肉麻死了!”吴非笑着打断他,两人嘻嘻哈哈了一阵,他又问道:“那你独身来这里赴任,没有三年五载可回不去长安,可想这位‘姐姐’啊?”
韩君岳嘴角抿着笑,“那可不敢想,她已经嫁人了!哎你别又这么看我啊——嫁的可是个六品的京官,人物品貌都好,也是怜惜她年纪不小了,跟家里也讲好了,赎她出来做个侍婢,在这些姑娘里面算是顶好的归宿了……”
吴非顺着韩君岳的眼神看过去,他盯着墙上的琴,笑着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把剩下的半杯冷水喝了进去,突然又想起来:“不对不对!不是我要问你的么,倒被你挖了这么些事情来!不行不行,我、我再来问过!”
“你可饶了我吧……我都累了大半天,得回去睡了,以后得空再让你问!”
“不行,你这可是赖账!别走啊,你今天就睡在我这里——”
十三、
又过了几日,州府里派下盘查清点的人总算来了。韩君岳陪着县官老爷小心接待了几日,却挨了训,那州府的大人嫌他账目写得不清晰,看着费神,又嫌县里租税品目太杂,还要反复折算,不好上缴云云。好在听说韩县尉才新来几个月,头一次办这征缴事宜,大人也没多计较,盘点清楚也就算了。后几日县衙里众人都忙着把物资装车上路,他也不敢怠慢,晕头转脑跟着跑前跑后,好不容易把这一行人给送走了。韩君岳长出一口气,擦擦头上的汗,忙不迭拿着账本子跑去县官老爷跟前,问他这明细该怎么写能更清楚些。不料县官老爷哼了一声让他赶紧拿走,“你可别这么信他的,听听得了!”县官老爷一脸嫌弃地教导韩君岳,“你怎么写,他都说你写得不清楚!这伙州府里的人,你干长了就知道喽,从没下过一天地,还收租呢,黄米从哪儿打的都不知道,净琢磨没用的,收上来的布匹是五丈一裁还是十丈一裁,这三年就改了四回!你要是听他的,那可有的难受了。别管他,你该怎么写怎么写!”
县官老爷甩甩袖子,转头回衙里歇着了,剩下韩君岳一个人瞠目结舌了半天,晚上回到吴非那里,还将县官老爷这番高论绘声绘色地转述了一遍,作下个结论,“……当官果然不易!”
吴非从灶间探出半个身子,“去捡两个鸡蛋来,要小的。”
韩君岳乖乖地出去拿鸡蛋,半点没注意到被人家使唤地越来越熟练了。鸡蛋递到吴非手里,还被嫌弃地问了一句:“不是说要小的?这个太大了!”
“这可是最小的了,你自己去看看!”
这人瞥了他一眼,还真个出去看了。自从上次地里的葱被临县的小混子们拔了,吴非又试着种了两畦菘菜,但不知是时节过了,还是种的不得法,几乎长不起来,可把他心疼坏了。所以最近一段日子抠得厉害,有韩君岳的时候饭桌上还能加两个鸡蛋,没有韩君岳的时候,他自己都就着饼子啃萝卜了。出去外面看了一圈,果真没找着更小的鸡蛋了,吴非一面嘟嘟囔囔着“最近鸡蛋也卖得便宜了”,一面又扎进灶间里去打了蛋花配汤饼。旁边韩君岳把萝卜洗净放在案板上,拿起刀来左右比划着跃跃欲试,被吴非一个眼疾手快抢下了,“韩老爷,韩县尉,你可出去吧,你这切一个萝卜扔半个的吃法,我可吃不起……”
“……那半个都发糠了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