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听到里头细碎的人声,那个道士的语气溢满了震惊和愤怒,丞相说话却是平平淡淡的,杏花春雨般润泽,藏着一片明月蒹葭。
该死,听到这个声音就拔不出来了。
将军懊恼地耙了耙头发,以前他是多么贪恋丞相的声音啊,现在却站在这里别扭得不成模样。
“有什么事是不能说的呢?”将军喃喃一句,甩袖离开了。
花匠给童子撤去了幻术,于是上游便看到了童子那一头白金色的头发。上游的瞳孔猛地一缩,正准备施法念咒的手竟颤抖起来。
“你先下去吧。”丞相吩咐花匠,面色平和,“去厨房里瞧瞧,今儿人多,菜色都做得好看些。另外把本官的窖酒都端出来吧,难得热闹一回。”
花匠看到丞相眼眶绯红,眼角留着不明显的泪珠。他想起刚才外间的争吵,心下了然。这两个人都是不认输的主儿,这下可真有点难办。
门关上,暗淡的天光被阻挡在外头,屋中只剩下上游和丞相两人。解除了幻术,童子也就不再哭闹了,抽噎声小下去,犹如涟漪被抚平。
“你想说什么?尽管说吧,本官受得住。”丞相掖着袖子在一旁的圆木四脚凳上坐下来,垂着眼睫,神色中看不出悲喜,只觉得仿佛万事无关自己。
上游吸了一口气,丞相这定力真是不一般,这种时候了居然还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敢问小公子……是不是图甘达莫氏的血脉?”
“不是。”丞相抬眼看着上游,眼里有波光,“他是图甘达莫的共生体。”
屋中一下子陷入死寂,上游抿了抿唇,没说什么话。丞相叠起双腿坐着瞧他,唇角似有似无地浮着一丝笑。他笑得深,看不明白里头的意思。
“道长快点儿吧,丞相府的小公子,也是个金贵人。”丞相说。
上游没多说,烧了一张符纸点在童子的眉心,火光化作一缕烟气融了进去。上游念一个咒,童子周身便被金光包裹,半晌才消下去。
“好了,给小公子施了个咒,护住他灵台清明。去跟你那下人说说,以后别在小儿身上施这么重的术法,受不住的。”
“他不是下人,他是邯郸秦氏的公子,来我府上打理花草的。”丞相起身过去,坐在童子旁边,“你以后见着他了,可以称他‘秦公子’。”
邯郸秦氏上游有所耳闻,有一手乾坤回转的好本事,伺候过皇家的园林,冬天里都能看到百花盛放的奇景。
两人说了两句,上游便出去了。丞相帮童子掖好被角,擦去他脸上残留的泪痕,垂眸看着童子的粉瓷脸面,看他睡得安稳了,才温温地笑将起来,俯身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
晚间,丞相府点上了灯笼。细小的尘埃在光线里浮动,婢女们在洒扫庭院,扫去落在天井里起来,晾干了放在衣橱里当熏香用。
饭厅里摆上了圆桌,顶上掐丝珐琅的灯笼也亮起来了。这是丞相府中难得的景象,要知道之前丞相一个人单过,这么大一间饭厅,其实只是个摆设。
众人围坐,蒲川和伏羲是丞相特意去请来的,他们坐在一处,悄声低语。蒲川给伏羲讲着什么有趣的话儿,逗得伏羲一阵笑。
丞相的对面,坐着上游父子。白发的神仙是不请自到的,从房顶上跳下来,差点把一位洒扫嬷嬷吓得昏厥过去。
上游慌忙讲明了神仙的来由,丞相方才留了饭。丞相看看神仙那一头绵绵的白发,隐约想到了些什么,但他没说破。
“相爷,”花匠走过来轻声耳语,“将爷还没来,要不要去找找?”
婢女们正在传菜,各种珍馐摆了一桌子。丞相本心不在焉,听到花匠这一句话,手里的茶杯一抖,茶水洒出来了一些。
“找他做什么?这么老半天了,他也该回去了。”丞相换上漠不关心的语气,原本以为四平八稳坐怀不乱,却不知自己此时假装得有多么蹩脚
花匠垂眸抿唇,坦然道:“将爷的马还在马厩里,想来应该是没有离开。”
丞相心里一抖,有种情绪忽然满溢而出,苦乐参杂。他别开了视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来掩盖情绪:“也罢,本官也没说请他,随他去吧。”
花匠偷偷地笑了笑,他知道自家老爷是嘴硬心软,口是心非的主子。瞧着将相二人这情深意切的模样,花匠说什么也要帮这个忙了。
“那小的再去找找,相爷您且等一等。”花匠故意这么说,说着抬腿就要往门外走。满堂的宾客自顾自在交谈,似乎没有人在意。
“慢着!”丞相轻喝一声,“本官去吧,你去了说不清楚。”
花匠唇角一挑,心想老爷您对将军这般牵挂,嘴上说着不要不要,身子却是实诚的。他转身,用一种如释重负的愉悦语气躬身领命。
丞相拱袖朝着座上的众人告个罪,众人皆瞧着作为主人的丞相从饭桌上离开,面面相觑一番,摸不着头脑。只有上游看得通透,掩着嘴唇轻笑了一下。
丞相在回廊天井中转,丞相府花木深深,夜色暗了,点着灯笼还是有点朦胧。他转了大半个钟头,角角落落都走遍了,也没见着将军的影子。
其间他特意去了一趟马厩,细细看了一遍,看见了将军那匹黑色的骏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