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是说他觉得自己不该杀了这两个异种,只是见到美好的事物和美好的人在自己面前被摧折时,他难免要升起一种物伤其类的怅然。
玄武按住公仪竹的肩膀,试图把他翻过身来,他动作轻巧又不粗鲁,但在这举止做到一半时,公仪竹还是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腕。
“……”玄武盯着公仪竹那只修长纤细的手,这人原本如玉般光泽紧致的皮肤上已经尽染血污,指甲缝里亦全是污泥。这只手曾经按着琴弦,随手一拨便能和天地之道;那指头曾经也按着竹笛的气孔,青衫细笛,浅笑而过,是书院中的第一等fēng_liú。
当年青龙书院众学子共同推举“四逸”,洛郎,游公子和阴药王都是年轻人中的翘楚,只有公仪先生明明是长辈,却仍入了这新鲜的榜单。
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他为人妥帖又脾气亲和,风姿实在令人心折,倘若除去了他的位置,只怕“四逸”之名也难副其实。
然而此时此刻,当年玩笑般评选出来的四逸中的另三人在彼端聚首,他却独自一人垂垂将死,马上就要在他最钟爱的落竹林里咽气了。
玄武有点讶异此时这人竟然还有力气能抬起手。
他联想起几百年前被自己击杀的那个嘲风少年,一样是被自己破了丹田,夺取道源。对方也是在自己以为他将失去还手之力时,带着昏迷不醒的灵蛇寄主仓皇逃离。
虽然最后依旧死了,可他真是做出了玄武意料之外的事。
玄武饶有兴趣地想:难道说但凡痴情些的异种,就连抵抗的能力都要更高一些吗?
想到这里,玄武就没有甩落公仪竹搭在自己腕上的手。
那只手上已经满是冰冷虚汗,如果不是玄武刻意用手腕托着,只怕现在就要整个滑落,无力如死物般砸在地上。而手的主人已经再不能睁眼抬头,只是虚弱地从死灰色的嘴唇中吐出几个断续的字。
他的声音再也不会像传说中那样好听了。
公仪竹艰难道:“青龙……院……三千……学子辈……无辜无觉……”
历代囚牛向来好乐风雅,公仪先生就更是风姿卓绝。他少时心气高洁,雅量非凡,中年时就更是fēng_liú倜傥,容止可观。素来是个音清似冰雪,在侧如珠玉的先生。
他一生做事不必假他人手,常做挟琴踏波的逍遥游。一生一世,公仪竹高洁如鹤,疏朗似竹,从未低头,也无需恳求,唯独在临死之前,他卑微软弱如此。
他哑声道:“求……求阁下……”
青龙书院是三千世界里所有求学之人心中的圣地,青龙书院的诸位先生老师,也胸怀宽宏甘为天下共有的老师。
然而今天,今时,今刻,在烈日艳阳之下,于清风水气之中,那杆一直庇护遮掩着书院的劲竹无声地倒下了。
朗朗书声已经离他远去,仙乐琴音亦中途被玄武打断,老青龙主的托付之情如今也只有辜负。
公仪竹在一片剧痛和灵魂脱壳般的轻盈中幽幽地想:公仪此后,再不能行扞守之职,难为天下学子张目,我死之后,后来人当继、当记、当跻……
他听到玄武叹声许诺:“三千学子又与我此行何干?青龙界为四象之一,日后自然都是我的子民,我全都会一视同仁。”
公仪竹惨淡一笑,那只冷汗沁沁的手掌终于连最后一点力度和温度都彻底褪去,玄武再托不住,便眼看着那只手无力滑跌于地。
奄奄之间,公仪竹无声气毙。
从此九族异种之中,囚牛就此绝代。
竹生有节,饶是被从底部截断,等炎炎大旱之日,倘若凑到干枯的竹根旁边,犹能从空心的竹节中饮到一捧甘甜净水。
那是风仪之竹能留给孩子们的最后一点庇护。
玄武若有所思地往半空的方向看了看,最终也没出手打散公仪竹投往幽冥的魂魄。
对着公仪竹于风中渐冷的尸身,玄武长吁一声,亲自解开公仪竹的衣领,替他把那小小的嘲风木雕悬在了颈上。
连他见过公仪竹的风姿和临终遗言后,都不忍令公仪竹容sè_láng狈地横死在门槛上。
玄武把公仪竹尸身运至竹林中平放,又掏出一方帕子给公仪竹擦拭干净了脸上的汗水、泥土和沾满了整个下巴的鲜血,这才把帕子翻过面来,盖住了他丹田上那个拳头大的血洞。
他站起来,背过手去,喃喃在这幽寂又凄凉的竹林风声中自语。他感慨万千地说道:“旧谊散尽,往后我又能去听谁的琴呢?”
他那墨绿色的身影一瞬间仿佛扭曲了时间和空间,影子像是一股烟似的,突然在原地飘散了。
竹林之中,只有公仪竹静谧地躺在那里。他终身风雅温文,翩翩机巧,只有死时双眉紧皱,显然走得分毫也不安详。
而被他牵挂的所有的一切:肩负着未来的半徒洛九江、书院中的三千学子、还有远在灵蛇界的枕却二人、以及那些被他昭彰过的正义,被他惦念着的生灵,从此之后,都与他全然无关了。
竹叶随风飘摇,远处的竹子也有几丛生了花。
苍白的竹花与苍翠的竹叶一起在风中打旋飘下,薄薄一层,掩住了那袭染血的青衫。
第247章 竹林颂
公仪先生的离去终究在三个时辰后被发现了。
书院中巡视的弟子照常经过竹林,第一眼就见到竹庐四角分布的四具长老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