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知道了?”简妮问。
“现在知道了,所以只争朝夕。”许宏点着头笑,“四十岁知天命。”
从挪顿出来,许宏整个人都变得活泼起来。他们说着话,慢慢走到街口,前面就是淮海路的工地,简妮想起自己半年以前从美国回来的时候,这里的石库门房顶上,有个赤膊的工人象雷电华电影公司的片头那样,高高挥舞榔头。现在,高楼已经站起来了,肮脏的工地一片喧嚣。“听说,这里是香港人投资的高档百货公司,专卖法国货。”许宏在落满潮湿水泥的路面上躲来躲去,他告诉简妮。
“太脏了,美国人都说,这地方根本不是城市,而是工地。”简妮小心翼翼地跟在许宏后面,“在美国,我的皮鞋几星期都不用擦,现在一天擦好几遍也不行。”简妮的本意是有点抱怨的,但许宏却根本没听出来她的抱怨,他说:“这说明上海真的在爆炸式的发展呀!上海要是真有机会发展,会马上高速发展起来,它的底子都还在,不象苏联,革命的时间太长了。”简妮看着许宏,他兴高采烈地躲着地上的脏东西,她能感到他为这城市高兴的活泼的心情。她的心情也明朗了一点。上海好,不是对她也好吗?更多的经济发展,更多的外国公司进来,她的机会也就更多一点,难道不是吗。简妮对自己说。也报道过上海的经济起飞,将上海和曼谷,东京,汉城以及香港放在一起,那时候,自己心里不也是高兴的吗?要是它能给你机会,你干什么恨它!婶婆的高跟鞋是细跟的,在被载重卡车破坏了的街道上,常常陷进缝隙里,将鞋跟上的皮擦破,简妮走得特别小心。
第十一章 你的袜子都抽丝了(14)
“我请你吃饭吧,我们这也是机会难得。”当他们终于走过工地,来到淮海路上,许宏对简妮说,他想要领她去一家上海很出名的私人餐馆吃饭。
简妮说好。她本来计划好,去防空d的酒吧吃点东西的。她公寓里的朋友虽然没回家,但她却不想让她们看出来自己有什么事不妥。她得熬,熬到那张名片上的人回到中国,从她那里找到新工作。简妮计划自己独自过这个晚上。但她心里渐渐不喜欢那开在防空d里的酒
吧了,那里总是徘徊着飘零他乡的惆怅,她不想纵容自己。那种怀乡,是能安慰人的,也许还能在那里遇见迈克,但那过后,会象根刺一样扎在心里。
“我也乘机请教点事,”许宏说,“真要当个商人,我想,我有很多观念需要调整。在挪顿吵的那些架,已经让我意识到了,我们还不是真正看得懂别人的商业计谋。我们得练习怎么把人家不看成是白求恩,也不看成敌人,而仅仅看成一个在市场上竞争的对手。我和王建卫不同的地方在于,我不认为这是美国人的经济侵略,是阶级斗争,这其实就是商场上的竞争。”
“这当然是商场上的竞争,而且用的都最基本明了的商业手段。”简妮说,“经济系的本科生都知道这种手法,管理学的第一课就学到了。只有中国人,才会将脑子转到阶级斗争上去。我还一直想问你,你为什么拒绝去美国读商学院?我真为你可惜。美国的商业理论和理念,是世界上最先进的,而且是全世界都遵循的模式。你想当个商人,却拒绝最好的机会。我真恨不得代替你去上学。”
“那不是一个真正的机会,是个糖衣炮弹。”许宏说,“我得让美国人知道,不是每个人都吃他们的重磅糖衣炮弹的。”
“啊,你到底还是一个南京路上好八连。”简妮瞪大眼睛笑。
“我就是那种不肯轻易就范的人。”许宏说,“不肯做那笔交易。我也想犟一犟,为什么一定要去读美国的商学院?为什么全世界都要按照美国人的模式做生意?”
简妮垂下头,许宏语气里的中国腔震动了她,她醒悟到,许宏到底还是与自己不同。
“我敢说,你想有一天与挪顿一决雌雄的。”简妮说。
许宏居然并不否认,他说:“要是政策允许的话,我总有一天会成为挪顿在上海真正的对手。你知道从前在上海,有些中国企业就是打败了洋行。”
“我知道。”简妮说。她心里有什么东西阻止她提到曾祖父的事,阻止她提到曾祖父的船队怎样用宁波人坐宁波人自己的船回乡的口号,瓜分了原来这条航线上英商航运公司的客源,又用祖上做买办时积累的社会关系,利用法利洋行已的码头和货栈,将节省下来的钱贴补到班轮的船票上,在票价上再次与英商竞争,最后将英商挤出局,并收购了英商的班船。王家的船队就是在挤跨英商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用的策略,一是民族大义,二是利益驱动。在例会上,简妮听着中方与美方计较,心里就想到过,要真的救花露水的话,曾祖父的经历是现成的教材,在例会上搞大批判有什么用处!
简妮在许宏脸上看到一闪而过的踌躇满志。那是她在自己祖先的照片上看到过的神情。只是,他的踌躇满志马上就被狡诘的浅笑掩盖起来,而自己祖先的踌躇满志却在宁波人宽大的脸上汪洋恣肆。简妮想,这就是1949年以前的人与1949年以后的人的区别吧。
“你就不怕?”简妮问。
“我爸爸开过一个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