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妮手指上结了些血痂,简妮猜想,那是她不停地敲门弄破的。范妮紧扒着窗,将手上的痂都挣裂了,自己也不知道。倒是简妮看不下去那血淋淋的样子,将眼睛移开。
在这狭小的恐怖的走廊里,简妮明白,象她们这样的人,是不可以当弱者的,是不可以失败的,就象亚麻布的裙子不可以水洗一样,一见水,好端端的样子,立刻面目全非。他们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人,她们只能象过河卒子那样死命向前冲,或者象非洲大象一样,躲到一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去独自死掉。简妮想起了失踪的乃乃,她想,上一代人,的确比自己这一代人要体面和聪明。
第十一章 你的袜子都抽丝了(13)
直到离开范妮病房,简妮都没有再跟范妮说一句话,她知道自己是永远不会再来这里的了。决定来看范妮时,简妮心里充满绝望和虚弱,她本想用对别人的温情来安慰自己。而在涂着令她恐惧的绿漆的病房里,简妮心里却渐渐聚集起抵死一拼的勇气,她暗自发誓,绝不让自己落到范妮这种地步。简妮不甘心。
范妮也不甘心。简妮离开时,她突然在她身后叫高一声:“你袜子都抽丝了!”
简妮在挪顿的最后一天,也是1993年的最后一天。这天,天气寒冷而y沉,天色早早就暗了下来。简妮离开公司时,街上已经暮霭重重。在街上能听到零零星星的鞭炮声从弄堂深处响起,那是小孩在庆祝新年的到来。但在简妮听来,却是格外的寥落。简妮已经为自己准备好了对付这一天到来的心力,就象用足够的棉花和紫药水紧紧按在皮肤的出血处,等它凝固。鞭炮常常惊起一群鸽子。简妮并不喜欢上海的鸽子,它们虽然在天上飞,却也不过是在天上兜一个小圈子,而且,它们一圈圈,越兜越小。远远看去,更象一堆正在搬粮食的灰色老鼠。简妮在路上走着,心里的苍苍茫茫里,有种淡淡的,可以从头开始的轻松。
她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然后,看到许宏站在路边的小烟纸店前向她微笑。烟纸店的墙上被人用红色油漆写了一个大大的“拆”字,外面,还画了红圈。
“hey。”简妮惊奇地笑了,“这么巧。”
“我早就看到你了。”许宏说。他关心地看着她,眉毛长长地顺在眼睛上,好象很抱歉。这体贴的神情轻轻摇动了简妮的心,她想起来挪顿的中国人的幸灾乐祸,挪顿的美国人的冷漠,她朝他笑笑,表示自己一切都好。破旧的小烟纸店里的收音机,在播放保尔。莫利亚乐队的轻音乐。国产收音机里传出的平扁声音,并没有妨碍保尔。莫利亚乐队的抒情。简妮觉得这气氛太多愁善感了,于是,她开玩笑地探头过去查看许宏的肩膀,那里很干净。许宏也笑着斜过肩膀来让简妮检查,本来有点尴尬的往事,突然变成了彼此的默契。简妮突然觉得许宏是个亲切的人。
“我听说你这样的人,现在是上海的紧俏物资。”许宏说。
简妮感激地,半信半疑地看着许宏,问:“我这样的人,是怎样的人?”许宏是那种客气聪明的上海人,喜欢把周围的人都哄得高高兴兴的,她怕他的话不是真的,但她又紧张他的话最终不是真的,所以,她脸上笑笑的,眼睛却紧紧盯着他的嘴,期待他的回答。
许宏正色解释道:“你外语好,在美国受的教育,观念与国际接轨,上海要发展,现在最需要这种人。你知道,连那些解放前与外国人做过生意的老人,现在都是做进出口的抢手货了,那些人都一仆好几主,还有一堆年轻人当徒弟,拼命干活。”许宏说,“我也是辞职以后,刚刚领到的市面。”
简妮“啊”了一声。现在,中国人到底也知道需要这样的人,才能与世界沟通。简妮想,那时候却恨不得赶尽杀绝,再踏上一只脚。简妮心里既得意,又有些不屑,上海在努力恢复从前的经济地位,在上海人心里埋藏了几十年的怀旧,象麻雀一样在空中唧唧喳喳又机警万状地出现在街头巷尾,到处都能感受到对西方文化和商品的喜爱和追求,这些简妮都知道,即使是住在龙柏那低阶外国人公寓里的人,也都有着王子公主般的自我感觉。许宏的话,大大抚慰了简妮的自尊心。
“听说你是去一个乡镇企业做总经理。”简妮不想让许宏看出自己心里的释然。
“是呀。”许宏点头,“我得把自己的铁饭碗砸了,才能从美国人手里跳出来。而且,现在上海可以做点事的地方,其实是在乡下。”
“你想做点什么事呢?跟美国人竞争吗?”简妮问。
“我来不及要好好做一次商人。”许宏直率地说,“我半辈子都不真正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能做什么。现在不做,什么时候做?说来很奇怪,没有来合资厂工作以前,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对经商感兴趣。你知道,我们那个年代出生的人,成长在社会主义计划经济的体制下,经商到底是怎么回事,没有概念。我还算是做过供销科长的人,什么是市场,我也不懂。那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