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看着他,任手上的烟烧。「有时,我真羡慕独叔,你总能把事情看得正向,看得良善,看得美好。」
「小的说过了,请别挖苦小的。爷。」独叔不耐地挥手。
「是真心话,独叔。」主子笑说。
「但爷根本做不到。」独叔不悦地说:「小的就是不懂爷为何老把自己往痛苦逼。」他在外围看着,都心疼透了!
他这样顶撞主子,主子并没有被忤逆的怒意。
他望着烟丝袅袅上腾,又思了一阵,才慢条斯理地说:「你知道吗?独叔,我是身在其中的人,怎不知这滩水有多混浊?」
独叔瘪嘴,听他说。
「官府里不知有多少大官与转运使一块狼狈为奸,转运使一抖出这事,他们全会被拖下水溺死。可转运使在稷漕的根基既深且浩,他们若想自保,他们想动的绝对不会是连结一切权力核心的转运使,自然是寻奴这个来自外地的弱势者。转运使便是看清这一点,才敢贸然将这事报上官府,妄想动用官威的压迫来逼寻奴就范。」主子说:「本来,事情也该这麽走下去的没错……」
然而最後事件的定案,却是如今的局势──转运使被迫罢官,甚至差一步锒铛入狱。独叔现在看这件事的结果,可以很平静,可在事发当时,不只是穷州人翻腾,连穰原都派人前来关切。
当时,局势确如转运使所设计的,稷漕官府要定谳於小姐──罪名想来可笑,他们声称她是搅乱铜价行情的罪魁祸首,缺乏量力而为、遵需度用之能力,并且犯了为商者最忌讳的无能兑现合同之事──即使这合同是老戋私自开的,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当这定谳之事传到玉漕後,引起全城譁然,玉漕像沸滚的汤锅,扬扬地闹腾着。他们没问过熮乙这件事,但他们能够想像,每个矿工一下工都挤到了工堂来,因为工堂里总有自称熟知此官司近况的人在大发议论。每个工人都还污黑着脸,专注得忘了抹去浑身尘灰,也忽略了身体的饥饿与疲惫,只是忐忑震惊地听着寻奴被告的消息。他们关心此案的程度不亚於当初寻培与寻奴争夺家产的官司,甚至更甚──因为在他们看来,寻奴被控之罪毫无道理可言。寻奴是守护他们、照顾他们的慈悲之神,比遥远的少司命陛下还要更贴近、更能照亮他们悲惨的生命,这些罪名根本是深重的玷污!
一开始,是某群寻家的矿工太过热中这官司的进展,而忘了上工时辰,最後乾脆罢了工,镇日待在工堂上听讲。後来,这罢工之潮像是瘟疫蔓延,不只寻家,连康家、悦家以及十数家小矿商旗下的矿工都不再上工,积聚工堂,大声抱怨稷漕官府的不公不义。玉漕官员拿着响鞭到工堂,想恐吓驱散他们,他们仗着人多,竟不再怕这些猛虎。
矿场毫无人烟,一切停摆,矿商的损失竟比那场五十年来最大的矿灾还要严重,对於仍趋不稳的铜价,无疑是雪上加霜。
「但寻奴却扳回了局势。」主子云淡风轻地说:「靠着她的『慈悲』。」
最後,玉漕受不了穰原关切的压力,只想息事宁人,便与稷漕联手,要不计代价完结这起事件。而稷漕与玉漕二官府所谓的不计代价,便是牺牲转运使这枚大棋。斩断他,或许又会掀起一波浪,但他们估计罢工这波大浪比他更能淹死所有人,便再无恋栈。
转运使没了官职,甚至遭冠上「惑上乱下」、「以铜勾结私党」等罪名。若没使钱,那牢狱之灾免不掉。
而主母也压着贵姝的手,硬要她在放妻书上用印。为此,主子一直都很感激主母。
至於转运使妄想施在寻奴身上的罪名,则被撤得一乾二净。
「你能想像吗?独叔,在玉漕一路走来,我们看到的矿工,都是颓丧着脸的。」主子吐着烟说:「可那时我看玉漕递上来的奏报说,当寻奴被判无罪时,全城欢腾着笑声和歌声……你想像得出来吗?那些苦丧着的灰脸,也会笑?那总是下垮的嘴角,也会唱着类似饶州庆丰年这样欢欣鼓舞的歌?」他苦笑,摇头。「我想像不出,可寻奴却有这股力量,让他们做到了。」
「唉,这是时势所为……」独叔说。
「是时势吗?」主子遥望着窗棂。「不,不是。打从一开始,寻奴就算计好,要将局面导成如此。她甚至因此,不惜耗费那巨量的铜,引诱转运使跳下她挖掘的坑。可那巨量的铜,到底从何而来?竟连玉漕官府的人都无从知晓。」
独叔屏息。
「我现在很冷静,终於能想清楚了,独叔。」主子的眼光移上他,竟是悲切的。「寻奴会回来,确确实实,就是要毁了贵家与肃家。」
说完,谁也没再出声。
独叔想,若他出声应了,这个恶梦是不是又会再重演一次?
房里的气氛像绷紧的弓弦,让人不自觉因紧张而抖颤。
忽然,有人敲了门,喊:「官人,有人外找!」这寻常的喊声终於弄松了箭在弦上的气氛。
独叔服侍主子漱了口,喝过清茶,便跟着主子到大厅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