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扣不知道,他这次短暂地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夜晚。他动过了开颅手术。他从阎王店门前打了一个回转,死去活来。
……存扣挣脱了饭店人员的拉劝硬上了车,当时是夜里十点多钟。摩托车如箭似地向前疾驶。头盔还挂在笼头上,他居然忘了戴上。耳边呼呼风声。天气阴晦,好像要下雨。大街上几乎看不到行人走动,来往车辆好像也不多,这种冷清的空旷感让他有一种急切赶回家里的冲动。家让人温暖和安全;家里有等他的妻儿;他想喝茶、想上床睡觉……他下意识地把油门拧了又拧,感到自己差点儿就要飘起来飞起来了。
存扣出事后曾很多次试图回忆起当时发生车祸的情景,但哪怕一点半星的蛛丝马迹也回忆不出来。连离开酒店被人苦劝拉扯都没有影像。事实上他没出那个饭店门就已经酩酊大醉了。醉得意识浑沌涣散,连走路都打晃了。但他仍执拗地挣着爬上车身,疾驰,摔倒,横陈在雨地里,被120急救车送往盐城市第三人民医院,打针止血,做ct、剃光头,清创,输血,开颅手术,直至短暂的清醒,这二十四小时成了存扣终身的记忆空白。
存扣不知道出车祸的情形,交警告诉他是他自己摔出去的,没有受到来往车子的擦挂甚或相撞,否则十条命都报销了。交警向存扣和他的家人呈示了现场勘察拍下的照片。照片上有狼籍的真实,可以推想当时瞬间的惨烈,让人看得心惊肉跳。
事实情况是,存扣的摩托车风驰电掣地向前开了约五百米,转弯到了曙光仪器厂宿舍区围墙这段比较昏暗的路面时,车子碾上了安徽人的拉土车掉落的一块湿泥,出于潜意识中的反应本能,他对亟亟危乎形同醉汉般摇晃着向前的摩托车进行了制动,右腿在地上拼命急点试图撑住平衡,——这给了他宝贵的缓冲!——但车子毕竟冲力太大,何况他此时已是一个醉汉,他失控了:连人带车向右侧翻,笨重的摩托车摔出去,在路面上打着旋儿;他则一头撞上了路边的花台……
车子躺在离他七米远的地方。一侧笼头扭成了麻花。大灯,方向灯,尾灯,反光镜……碎裂。座垫脱落。机油渗漏。碎裂的头盔蹦到了路中央。尾灯的小灯泡却仍在工作,从破裂的塑料壳中安静地亮着微黄的灯光。
他以一种奇怪的姿式斜卧在路牙底下。满头满脸的血,头发粘在脸上……两只皮鞋像被人从楼上扔下来的垃圾,孤零地分在两处,远离他的主人。
春雨在这时开始下了。雨丝在昏黄的路灯下面像无数蠓虫在飞舞。接着雨就下得大了。他却不为所动,无比安静的固定着那个姿势,如一个功力深厚的油画模特。黯红的血水在他的脑袋旁边聚积,洇散……
约十分钟后,一个披着雨衣骑车的过路人发现了他,掏出手机拔通了120.
存扣在盐城第三人民医院脑外科病房一共住了二十六天。当他办完出院手续重新站到明艳的阳光中,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手术前剃光的头现在很不整齐地长了些发茬,存扣在医院门口的理发店又把这批头发又剃光了,让他重长,长新的。有死里逃生重头再来的意思。春妮专门替他买了顶耐克棒球帽,他不肯戴。他说:“我要让头皮晒晒太阳。”
他的头皮伤痕狰狞;手术处还有些瘪塌。——丑陋的头皮!
刚醒来的那几天躺在病床上的存扣突然像个孩子:他只要春妮服侍,只要醒着,片刻都不能离她。连妈妈岳母月红嫂都不能替代。存扣手术后的第二天存根接到从盐城打来的电话,吓得魂都没有了,赶紧打电话通知妈妈——妈妈的相命船上有人用手机——立刻和月红搭车往盐城赶,到了医院没过两小时妈妈也匆匆赶到了。桂香拉着存扣的一只手心疼得直哭,乖乖长乖乖短地叫唤。存根在医院里蹲了三天,见兄弟稳定下来了就先回了家,妈妈和月红留着;又过了两天,春妮说存扣不要紧了,有她就够了,要婆婆嫂嫂先回去。
春妮向学校请了假,全天候服待丈夫。父母亲暂先搬到了自家住,陪着孩子。妈妈在家里弄饭,鸽子汤、黑鱼汤,鳖汤,鸡汤、腰子汤、猪肝汤……顿顿不同样,恨不能女婿一天就吃得康复起来;爸爸负责骑着小三轮车往医院里送。夜里春妮睡在病房里租来的钢丝床上,衣服都不敢脱,一听到存扣有动静就赶紧爬起来,拉屎拉尿,喂他喝,喂他吃软东西(存扣的几颗牙跌得破裂移位了),怕他烦燥和他轻言悄语地谈家常,无微不至,以至受累受凉嘴里都生了溃疡。患难之时知情重,存扣更加懂得了什么叫相濡以沫,对春妮的依赖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夜里有时要求春妮挨在他身边睡上哪怕五分钟,脸贴偎在她的胸脯上,像个小孩子。有一次竟埋在她怀里哭起来,说这下子怎么办呢,人破相了,不晓得有没有后遗症,不晓得还能不能做生意赚钱养家,不晓得会不会短寿,丢下你和孩子……抽抽噎噎说了半天。春妮搂着他,哄他,说乖,莫哭,没事的,你不要多想,你没破相,头发长出来看不到疤的,牙齿我们出院后去做最好的烤瓷牙,好看得很呢,你不会有后遗症的,医生说没伤到脑,你人好,命硬,怎么会短寿呢,你这次躲过了祸,以后有大寿过哩……流着泪劝了半天。存扣对她说,春妮,你真像妈妈,我想喊你一声妈妈。春妮就噗哧笑了,说你喊唦,存扣就真喊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