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
凌准失神的唤道。
数年前的那一个清晨,他亲眼目睹了自家阿娘的死状。
“别看!”
所以在凌端慌张的冲进后院的那一刻,他想也不想的遮住了她的眼睛,厉声道。
“到底是怎么了?外面来了好多人,都说我们家里出事了。是不是祖母又和阿娘起了争执,打起来了,然后……都受了伤……”
许是察觉到了他和爹爹情绪的异样,凌端没有打掉他的手,而是微微颤抖着,怯怯的问道。
“不是。”
凌准很希望事情能如她猜想的这样。
但,并不是这样的。
他们的阿娘已死去多时,衣衫不整的躺在冰冷的泥地上,睁着那双琥珀色的眼,定定的望着头顶的天空,眸子里死灰一片,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光采。她裸露在外面的肌肤是青一块紫一块的,腿骨和腕骨被人打断了,舌头被切掉了半截,脸被划了好几道口子,伤口深可见骨,几近破相。
而祖母的身上虽没有什么伤痕,面上却泛着可怖的黑灰色,七窍流血,显然是服毒自尽的。
当初他想不通,一向最热衷于长寿和养生之道,偶感风寒就如临大敌、心惊肉跳的祖母,为什么会突然选择自杀。
现在,他明白了,是出于愧疚的缘故。
若不是她胆小怕事,出卖了阿娘,阿娘就不会落入歹人的手中。
若不是歹人拿她的安危来要挟阿娘,阿娘断不会轻易就范,任人宰割。
“燕娘,都是我混账,是我对不住你,我不该出去的,不该去……”
自家的爹抱住了阿娘的尸首,失声痛哭道。
当初,凌准也想不通他为什么反反复复的念叨着这一句。
现在,凌准明白了,这也是出于愧疚的缘故。
天黑。
集市。
药草。
山参。
几样不显眼的事物联系在一起,便串成了事件完整的脉络。
事发的当天,爹定然是借着给外祖父侍疾做幌子,跑出去见那个曾与他在集市中偶遇并勾搭成奸的女子了,为了以防万一,还把一双儿女也扯出来作掩护,直接导致了医馆中只剩下祖母和阿娘二人,并间接造成了她们的死亡。
如果他肯早些从那个女子的身边回来,再抢在坊门关闭前带一双儿女回医馆,说不定……结局就会不一样了。
如果他压根就没有出去,而是老老实实的守在医馆里,陪着妻儿老母,说不定……结局也会不一样了。
他的确是不该出去的。
而自己,也不该去。
自己应该留在家中,好好的护着阿娘她们,即使最后气力不敌,也要拖一两个歹人下去陪葬,尽量保住阿娘最后的尊严。
凌准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就在此时,奇妙的一幕出现了。
即使他闭着眼,耳边仍能响起一道道熟悉的声音。
只要他开始注意到这些声音,意识里便会清晰的浮现出相应的画面。
只要他木然的旁观,不试图去和画面中的人或物发生接触,画面便会如烛火般一点一点的暗下去,而不是像水纹般晃荡。
他看到了满天飞洒的纸钱,看到了刷上新漆的棺材,也看到了眼睛哭得发肿的凌端,还有头扎孝布的自己。
他看到了爹收起了吊儿郎当的模样,将全副精力扑在医馆的生意上,没过上几年,就带着他们搬到了升平坊。
他看到郑元郎搂着一个娇媚的歌姬,醉醺醺的从马车上下来,险些一脚踏空,跌了个狗啃泥。
他还看到胖胖的岑六郎啃着个胖胖的糖人,和那名歌姬撞了个满怀,将糖渍和口水糊到了对方的纱衫上。
他听到了歌姬的尖叫,见着了郑元郎的恼怒,看到自己急急的上前,用粗暴的拳脚化解了他们之间的纷争。
然后,他看到吴娘子推开了医馆的门,一面和凌端笑嘻嘻的说着话,一面羞答答的望着他,欲语还休。
但是,从始至终,他都没有看到过她。
在风沙天里着白衣红裙现身,惊鸿一瞥,翩然而去的她。
她什么都没有做,也什么都不用做,就毫不费力的占据了他全部的心神,让他从过去的阴霾里得以喘息,开始对未来有了憧憬。
此时此刻,他突然很想她。
于是他下意识想要去往酒肆,看她会不会也等在那里。
在行至坊门时,他不经意的一抬头,瞧见远处走来了一大群人,无论男女,个个都衣着光鲜,相貌端方,正小心翼翼的簇拥着一顶八人抬的华丽的鎏金飞角垂纱肩舆,由训练有素的护卫开道,满脸剽悍的侍从殿后,向这边浩浩荡荡的行来。
亲王妃出行,也不过就是这个阵仗了。
路人皆极有眼色,纷纷勒马或是下车,侧身避让到了一旁,让这乘肩舆先行过去。
有好奇心重的,便偷偷的溜了眼望去,但见纱幔后坐着个貌美惊人的少女,眼若桃花,肌肤如玉,眉心贴着富丽的牡丹花钿,身穿湖水蓝的缭绫衫子,束五晕银泥的八幅罗裙,腹部微凸,似是已有了三四个月的身孕。
“这就是崔公子的夫人啊,果然貌美。难怪啊,难怪。”
“听说她只是个村姑,却愣是迷得崔公子神魂颠倒,硬是要娶她过门。”
气氛刚刚还热闹非凡,推杯换盏,此时一下就冷清到了极点。
这天下,果然是没有不散的筵席。
凌准暗自感慨了一句,顺手将二人拖进就近的厢房,往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