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傍晚雨势又加大,还伴了电闪雷鸣,宜都王府的书房房顶被冲去一块,府上乱作一团,慕容凤坐在角落看大雨如注从那一处缺口涌进来,顶上一众人在忙着修补,可不知为什么,无论怎么补都补不全,直到最后雨水淹了书案,所幸他提前搬走了笔墨书砚。
慕容臧回府的路上车轮陷入了一层泥淖中,他端坐在车中,静静等着车夫费力地又将它□□;而慕容泓隔着一道墙听到渔阳王那边似乎是院里的树遭了雷劈,正吓得主人躲在屋里大哭。
只剩下太原王府还是波澜平静。
慕容楷跪在慕容恪的病榻边上恭敬等候,等着慕容恪又前前后后、反反复复将那一卷要呈给皇帝的书简看了几遍,总算交到了他的手里。
“你记住……”
慕容恪的声音此刻已经不能算是声音,只能说是靠着鼻腔震动,再加之细致描摹他的口型才得知的他要说的意思。
“记住……若陛下……陛下不听……你……你就……”
慕容楷紧紧攥着手里的东西,抑着喉咙里一声呼之欲出的哭喊,颤颤巍巍接道:“我知道,若陛下不听,我必呈父王此书死谏,父王,请放心吧……”
话说到最后还是忍不住哽咽,不过总算让榻上艰难撑着眼皮盯着他看的人安心点点头,一幅得到了宽慰的样子缓缓合上眼去。
“父王?”
“嗯……”慕容恪睁开眼睛,气息微弱,答话却意外平静缓和:“楷儿,扶我坐起来,再去把窗打开,我此刻想听听……听听外面的动静。”
“父王……”
“来……”慕容恪已然从榻上伸出手来,指尖蜷缩发颤,时不时抵住手心,像秋时枯叶卷起黄败的边角,最后还扯着与枝梢的一丝关联。
慕容楷低下头将口鼻埋进袖中,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平复住心绪,他终于站起来,握住慕容恪伸来的手,另一边又轻轻攀住他的颈背,稍一使力,却落了空,手下太轻,竟像是捻住了鸣蝉的翅膀。
再一使力,才将他扶了起来,将那摸来有些佝偻的背柱靠上支起的枕。
“把窗打开。”慕容恪又说。
“父王……”慕容臧恐怕他受不住凉,想要劝住他。
“去吧。”
从来都是既平和又温润地开口,却字字句句都是不能违背的严令。
“是。”慕容楷直起身子,迈开脚步,一步一缓地走向窗边,手扶上窗棂时顿了一顿,回头去看慕容恪时正好是从暗处看向明处,如此一来显得榻上的人极苍白;又是从稍远处看过去,还显出那身形的渺小瘦削来。
不似从前高头大马,从肩头拉出一席披风,像面必胜的旗,眉宇在阴影下,蓦地一声令,甲胄碰着马鞍,“叮”的一响。
彼时抬头来仰望,却只似站在高山脚下,勉强够到马腹,再向上因背了光,所以只是一个宽长的影子。
如今……再站起来,再骑上马去,是不是一样?
动了动手,窗外雨声不再隔着墙呜呜咽咽,入来即是两耳淋漓快哉。
慕容恪动了动眉眼,恍惚坐在这里的不是自己了。
“我想效仿宋宣,把社稷交给你。”
手攥住袖口,倏忽身子贴紧地面,把脑袋也重重磕在上面,一阵钝痛,耳边嗡嗡。
“陛下不可乱统。”
从高处飘飘忽忽来了一声叹息,其中五味杂陈,任谁听过之后心中都多少有些翻涌。
“兄弟之间,到底也要这么虚饰掩藏?”
话是按套路来的,却被含出了感情,应和着那一声叹息,若能听懂,便是有疲惫、还有无奈。
慕容恪抬起头来,额头一股凉意,兴许方才那一下子有些过于用劲了。来不及仔细琢磨“圣言”,只刚听到那一刻有的疑虑,却很快自然消去,剩下仅有满面谦卑恭敬。
“玄恭,你说,子孙后代的事情,我们怎么能看得见呢?”
陡然是这样一个令人猝不及防的发问,慕容恪咀嚼着其后深意,答道:“自然……”
话尾忘了自己要说什么,所幸那人不像是偏要他答不可,自己想着想着又自言道:“人死了,会去哪里……”
“父皇!”
刚想要接话殿门开了,是皇后带着中山王,到了跟前慕容儁换了欢喜的神情,伸手从乳母手里抱过慕容冲来,留了可足浑与慕容恪互相以目作礼。
“我的凤皇儿,告诉父皇,外面的雨停了吗?”
“雨?”慕容冲正趴在慕容儁的怀里触抚他的须子,听他问起便偏头一幅疑惑的模样:“外面的太阳正高,父皇什么时候看见下雨了?”
慕容儁半合了眼眸,笑容微敛。
“兴许是父皇听错了。”
人死了……会去哪里……又是否还看得见子孙后代的事情呢……
慕容恪指尖微动了动,蓦地觉得有些冷了。窗外雨声起初听来清晰,却渐渐有些模糊。便如人一生时而喧嚣、时而躁动、时而淋漓、时而汹涌——
最终,却归于一种静默的“无”。
慕容楷转过身来的时候,慕容恪依旧坐在那里,闭着双目,面色沉静,像是在思索什么的确紧要的事情,又像是在回想一些弥足珍贵的记忆。
“父王?”
无人回应。
第十二章 疯子
整个戚里最“破落”的一户布置起了丧葬之礼,一群人举着白幡踩着昨日那一场大雨,从邺城最宽的路走过去。
建熙八年,太原王慕容恪病逝,谥号“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