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茂刚刚在内阁坐了半下午,回太极殿之前,先到武安殿看一看。
如今天已经热了起来,从门外进来的谢茂一身夏衫,哪怕身边有冰山降温,还是热出一身大汗。武安殿里孔杏春、衣尚予都是“病休”的老将,谢茂单给谢范赏了冰碗,两位老臣就赐了青草汤。
谢范起身让座,笑道:“说东夷公的病症。”
谢茂一边擦汗,一边跟着笑:“朕也看了,他这不是怕天谴,是怕御史弹劾他——甭管有病没病,装上再说。天都遣我了,你们还好意思对我赶尽杀绝吗?”
“他这算盘只怕打不响,据臣所知,御史台已经有折子上来了。”谢范道。
谢茂就是笑。
夏侯朗对简城的处置狠毒干脆,却行之有效,死死地压住了陈地不安分的躁动。
若说坑杀六万俘虏是杀戮太甚有干天和,搁在朝廷的官样文章里,这事儿确实说不过去。然而,夏侯朗不等朝廷诏令就自行处置了,完全算得上是替朝廷、替枢机处、替皇帝背锅。
——这样勇于任事、不计名声的臣子,御史台弹劾的折子再多,也不可能把他劾倒。
皇帝必然要保。
“这几十日几位也辛苦了,既然战事已熄,东夷公也要回京‘病休’,诸大臣今日就早些回府养息,明日起按常时轮值,不必都盯在这里了。”
谢茂宣布结束战时值守,照例又赐了不少吃穿用度之物,以示体贴。
三位枢臣告辞时,谢茂又道:“镇国公,朕有事问你。”
凉国公与黎王先后退了出去,武安殿仅剩下皇帝与衣尚予,赵从贵来换了热茶,服侍二人坐下,谢茂笑道:“再过几日,飞珀是该除服了吧?”
长子死了一年,衣尚予早已心冷如铁,谈及这个话题依然脸色寡淡:“是。谢陛下垂顾。”
“先长安侯在世时,公爷曾为他请封镇国公世子,如今长安侯不在了,公爷可有什么想法?”谢茂假惺惺地问。
他先问了衣飞珀,现在又问世子位,意图很明显,是提醒衣尚予为衣飞珀请封。
皇帝亲自过问请封世子的事,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恩宠。许多让皇帝看不顺眼的勋贵人家,想给家里子弟请封那是难上加难,多挑剔几回,说不得爵位就掉了。
衣尚予大概知道,皇帝是在给二儿子找臂助,他对皇帝的这种关心也没意见。
“臣家中还有次子、幼子,皆是嫡妻马氏所出。次子飞石蒙恩受封襄国公,已分府别居,臣想为幼子飞珀请封。”衣尚予一本正经地说。
谢茂就喜欢衣尚予的懂事儿,笑道:“公爷这几日就写个折子上来,朕看一看。”
“是。”
※
除服当日,衣飞石特意告假出宫,前往家庙拜祭长兄衣飞金。
这种日子长辈都不会来,白发人送黑发人,徒惹心伤。衣飞石也没有和家里打招呼,默默来上香祷祝。哪晓得刚进家庙,就看见跪在神牌前哭得花猫似的衣长宁。
“宁儿?”衣飞石看着孩子哭就想转身,然而,这个是他的“儿子”,他不能跑。
衣长宁吓得一骨碌爬了起来,拼命擦自己脸上的泪水,似乎不愿被人发现自己在庙中哭泣。
“二叔。”
衣飞石先给衣飞金上香烧纸,行了拜礼,才站在灵前问道:“你爹临终前将你托付给我,你有何事,都告诉我。”想起至今都没能完成对兄长的承诺,过继衣长宁,衣飞石心中惭愧,“我和你爹一样,总会庇护你。”
伤心的小孩儿最不能被温柔以待,衣长宁闻言又哭得像只小花猫,只是流泪没发出声音。
衣飞石不太适应地上前,学着皇帝摸几个郡主包包头的样子,摸了摸衣长宁的脑袋,姿势比较类似于刷马——甭管像什么,总归是渐渐地把衣长宁给安抚下来了。
叔侄二人就坐在家庙前的踏跺上,衣长宁小声说自己哭泣的原因:“小叔……是世子了。”
不等衣飞石皱眉,他就连忙解释道:“我不是说,小叔不该做世子。阿爹不在了,祖父的爵位是该给小叔……我,二叔,我小孩子,没有资格说爵位的事……我不是想要那个爵位留在长房……”
他说着眼泪又流了出来,拿袖子擦了擦脸,“那是我阿爹的。现在是小叔的了。”
“我想阿爹。”
衣长宁伏在自己膝盖上,呜呜大哭。
他把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衣飞石却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孩子记挂眷念的不是镇国公世子带来的身份地位财富,而是那一份独属于父亲的记忆。
如今父亲死了,父亲的世子位没有了,以后父亲所住的院子也要让给小叔叔,他不止失去了父亲,也失去了从前习惯的生活,失去了记忆中的一切。豪门之中的生死就是如此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