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桓城心中恨意未消,一个“好”字死死堵在喉咙里,张口数次也说不出来,最后只得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脸色铁青地走到窗边去了。
老道士举起拂尘,碰了碰阿玄的头顶,朗声道:“狸妖,你之前顶我名号行事,想必知道金鼎山位于何处。从今天起,或十年,或二十年,你要风雨无阻,每日往返四十余里,攀山跃崖,取回泉眼之水浇灌青竹。我还要取走你八条x_i,ng命,只留下一条供你苟活。你是愿意这样赎清罪孽,还是愿意剥皮抽筋,下油锅了结此生?”
“……七条,你拿走七条。”
阿玄偷偷瞄了一眼陆桓康,小声讨价还价:“我只剩八条命了。”
老道士微微讶然,而后不动声色地问:“那就是应了?”
阿玄摇一摇尾巴:“好。”
玄清道长便从净水钵中取出一根长青柳枝,刺破笋儿的小指,将一滴血挤在柳叶尖儿上。待血珠消隐,他把柳枝编做一只颈环,戴在阿玄的脖子上,叮嘱道:“今后这孩子要你做什么,你便乖乖做什么,若起了歹意,再想害人,柳枝儿就会取走你最后一条x_i,ng命,知道了么?”
阿玄用爪子扯扯柳枝,伸出粉舌头,谄媚地舔了笋儿一口:“知道了。”
然后在暗中翻了一个硕大的白眼。
笋儿被舔到小手腕,痒嗖嗖的,呼啦一下缩回来,顺道拔走了阿玄右颊上最后一根胡须。
第五十二章 陆霖
陆家的小公子叫做陆霖,r-u名笋儿,今年三岁,生得伶俐乖巧。
他自小就是家里最受宠的独苗儿,父亲宠爱他,祖母宠爱他,二叔宠爱他,连向来不怎么搭理人的狸子也宠极了他。
却依然少了什么。
少一个最疼他的竹子爹爹,世事便不够圆满。
陆霖从没见过竹子爹爹,据说他生下来的那一天,竹子爹爹就回到了竹子里,从此再也没有出来。他刚识事的时候,父亲天天抱着他坐在书房西窗前,指着一竿翠绿的青竹告诉他,那是他的竹子爹爹。
每一天,竹子爹爹都微笑地看着他长大。
每一天,笋儿都要记得来这里,向竹子爹爹问一声安好。
陆霖八个月零九天时,学会了人生中的第一个词语,竹子爹爹,紧接着,又学会了人生中的第二个词语,木头爹爹。
木头爹爹,指的自然就是陆桓城。
学会“木头”这个词的契机,是陆霖看到了那一圈绕着青竹而建的木头架子。它们风吹雨淋,日日夜夜地护着青竹,生怕它不慎倒下。不知怎么的,陆霖把“木头”这个新词和“爹爹”这个旧词拧到了一块儿,n_ai声n_ai气地唤陆桓城木头爹爹。
陆桓城没有纠正他。
他太喜欢这个称呼,一竹一木,消去了原本天差地别的隔阂,显得他与晏琛格外亲近。他愿意做那一圈方方正正的木头架子,一辈子护着晏琛,也护着旁边的小幼竹。
父子俩一块儿住在藕花小苑里,等待着未来的某一天,竹子爹爹悄然苏醒,回到这个他曾经居住过的地方来。
“竹子爹爹在竹子外头的时候,生得什么模样?”
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三岁的陆霖坐在陆桓城大腿上,仰着小脑袋问他。
陆桓城把他抱到了铜镜前,指着镜子里幼童稚嫩的眉眼,说:“竹子爹爹在外头的时候,和我们笋儿生得一模一样。等再过十年,笋儿长大了,就会变成竹子爹爹的模样。”
陆霖欣喜地“呀”了一声,颇有兴致地凑近铜镜,仔仔细细盯着瞧,片刻后又长长“喔”了一声,兴奋道:“一模一样!”
“那……竹子爹爹爱我吗?”
他好奇地问。
陆桓城取来了一只上锁的木匣子,掏出钥匙打开,从里头拿出一卷一卷的画轴摊在案上。纸面有些枯皱,每一幅都画着丛丛墨竹,竿直叶茂,或倚窗,或覆雪,而每一根墨竹旁边,无一例外地都依偎着一棵小笋儿。
他握住陆霖的小手,带他抚摸那些高高低低的竹笋,温声道:“笋儿,这些是竹子爹爹怀着你的时候画的,他喜欢你,所以,每一棵小笋画的都是你。”
陆霖摸过了一棵又一棵小笋,心里想,啊,原来在很久以前,我还没有生下来的时候,竹子爹爹就这么爱我了呀。
“那么,那么……”陆霖转过头,一双大眼睛看着陆桓城,“木头爹爹在哪里呢?画里哪一根竹子是木头爹爹呢?”
陆桓城低头,在孩子柔软的脸颊上轻啄了一口:“木头爹爹不是竹,不在画上。那个时候,我就站在你竹子爹爹旁边,瞧着他画你呢。”
……可惜,不是的。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哄骗孩子,也哄骗他自己。
晏琛画笋的时候,他不在家,晏琛捧着画卷给他瞧的时候,他也瞧不明白。每一株歪斜的竹、怪异的笋,都从他漫不经心的视线里掠了过去,充其量只换来几声零碎的戏弄,几声轻浮的调笑,仅此而已。
直到晏琛死后的第七天,他走进了阒寂无声的藕花小苑,打开了积灰已久的房门,环顾四周。就在一瞬间,他的身体突然被一道惊电劈中了——墙壁上,每一幅映入眼帘的墨竹与幼笋,都揭开了背后的意义。
陆桓城无法形容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它们不单单是画,它们是一扇窗,透过纸面,还能看见那一段凝固的时光里,晏琛忧戚的神情、忐忑的心迹、欲言又止的不安。它们明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