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潼自大业门返回仙居院的路途中,听此前跟随李昭德等一起行动的杨放讲述一遍豆卢钦望与武三思伏诛的过程,心中不免暗叹一声。
自此之后,他这个姑姑的存在感将会是时局中任何人都不能忽视的了,一定会在接下来的秩序重建中占据一个重要位置。
同时他脑海里也回荡起他姑姑那个问题,他甘心吗?当然不甘心!
事实上,当他强迫、鼓动李昭德等人南去诛杀豆卢钦望时,心里也不乏期待。希望豆卢钦望能够顽强一些、希望南省这场乱斗闹得在朝臣们的对立面,哪怕他在事变后能够登基为帝。
至于狄仁杰,之所以对李潼没有太强的恶意流露,那是他不具备这样的力量和机会。起码关于将豆卢钦望引入事中这一点,张柬之究竟是凭其刚直而自作主张,还是受了狄仁杰的暗示,同样值得深思。
但无论如何,豆卢钦望既然已经死了,这些人各自虎狼之念也就不重要。反正接下来,要面对他们的又不是李潼。
其实追论根本的话,朝臣们各怀鬼胎,倒也不能怪他们全都不安好心,没有忠君思想。本身大唐立国便有胎病,从高祖立国,御下手段便是威大于恩,这也是南北朝大乱世以来,君王不得不采取的防范姿态。
而武则天主掌国政之后,皇权与臣权的矛盾又变得空前尖锐。无论是为君还是为臣,都很难长期保持一个立场坚定不移。
如李昭德虽然有直怼皇亲、打杀酷吏的刚猛,但也有向薛怀义这种幸臣低头的妥协。至于狄仁杰做的妥协那就起来,缓缓步下殿阶,抽出一直握在手中的短刀,行至那跪在地上的一众女眷面前,声音也变得空洞飘渺:“慎之献朕重礼,朕该有所回赐。哪个是好?”
此言一出,殿中群众俱都齐齐色变,厍狄氏等女官们更是伏地叩告道:“陛下,慎重啊……事已至此,唯速召代王入殿……”
“你们说的对,朕险些忘了,如今势不在朕,该要问一问代王。那就请华阳夫人出问代王,他要用何人性命偿朕失亲之痛?”
武则天见女官们叩告求情,脸上闪过一丝自嘲苦笑,然后指着厍狄氏冷声道。
“陛下……”
厍狄氏闻言后还待再劝,然而武则天却顿足厉呼道:“速去!”
于是厍狄氏只能匆匆出殿,行至仙居院门外,将圣皇所言转诉代王,见代王神情一变,厍狄氏连忙又说道:“陛下半生都是威福在握,骤逢此变,难免、但陛下并无加害之心,否则,太妃、王妃等恐已不活,请殿下慎重作答。”
李潼闻言后点点头,沉吟片刻后才说道:“请夫人归告陛下,此夜弄事,惊扰圣驾,臣慎之一身领罪。此身若不容于情,亦不足惜,登殿诉事之后,生死认领!”
他也没有杠精附体、抖机灵的回答他们李家几百条人命,难道还不足偿还武家这三个蠢货?
他奶奶眼下正是心态失衡,这么问他,也是不确定他之后会以何种态度对待,他若真要强硬作答,就算现在冲进去,可能也只有给家人们收尸的份。
厍狄氏听到这话后,重重点头,然后便快速返回内殿中,将代王所言如实转诉圣皇。
武则天这会儿已经又回到殿中端坐,听到这话后,原本挺直的肩背肉眼可见的速度松弛下来,抬手指了指房氏等人,语调中也终于透出一丝虚弱:“将这几人暂押后殿,着代王登殿来见。”
及至厍狄氏再来传告圣皇旨意,李潼并没有急于入内,而是转头看了一眼率队于此的邓万岁,邓万岁入前一步,将佩刀解下,两手平举向前,并沉声道:“圣命遣用,职责所在,抗拒失礼,请殿下降罪!”
李潼抬手接过邓万岁佩刀,并对他说道:“邓果毅一身忠骨,非我能罪,且归玄武城暂作休养。有劳了!”
邓万岁都已解刀,其他千骑军士们也纷纷交出了自己的配械,李湛等另一路千骑接手了此处防务。之后李潼才率十几员护卫进入仙居院中,直往正当中的主殿而去。
厍狄氏见状后,便开口提醒道:“殿下行错了,陛下正于内殿等待。”
李潼闻言后顿足,苦笑道:“请夫人归告陛下,今夜事务已经不止于内宫,公主殿下自与南省诸公前往护引皇嗣殿下出宫,臣请先诉公务,再述门私。”
厍狄氏听到这话后,眸中顿时闪过一抹异彩,然后才又入内殿禀告。
李潼于正殿廊下没有等候太久,便见到他奶奶在几名女官的拥从下由内通道登上殿堂,起码视野中是见不到那些个膀大腰圆、比男人还要悍气的妇人,心里也暗松了一口气,招手示意杨放并另一名千骑兵长跟随自己入殿。
看着一身戎甲、仍然一丝不苟作拜的孙子,武则天神情复杂,嘴角翕动片刻,只是沉声道:“说罢。”
于是李潼便从白天在他姑姑府中宴会开始讲起,将自己经历政变的每一个过程都讲述一遍,自己所没有经历的南省诸事,也让杨放等参与者们补述一番。
武则天只是闭目聆听,呼吸偶或急促、偶或低沉,一直等到整个事变过程都听过一遍,才又睁开了眼睛。
李潼正抬眼看着他奶奶,很快便注意到那双深陷的眼窝中已经没有了往常的神采,却有几分死灰色,便又顿首说道:“事变动荡虽然波及两衙,但北衙定势并不失稳,陛下仍然不失拱护!”
“你觉得,自己是多智还是愚蠢?”
武则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