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应,以至于彼此差点翻脸动手。由于缺少营养和休息,三张脸上都泛着程度不一的灰黄,所有富余的肌肉都已消失。人类的身体在极端的恶劣条件下,像树木在寒冬时褪去树叶一样,开始着力往骨头处收缩,以节省不必要的养分损耗。如果李沉舟此刻出现在这里,大约需要仔细辨别才能认出他的好孩子,并会惊讶于小宝宝的变化。如今的兆秋息不仅仅是瘦,而且瘦中透着干,头发比地里的野菜更加枯败,两颊浅浅地陷下去,双肩微向前佝偻。唯有那双眼睛,那双食草动物般清明温润的眼睛,仍然一如昨日,浸着股挥之不去的悲伤;这双眼睛在望向天空的时候,最为悲伤。
“小兆哥,我要是阵亡了,我的东西都给你罢!”吃完了饭团,李伟森这样道,不无期待兆秋息会给他同样的话。
兆秋息点点头,刚想说“那我的东西也给你”,突然停住,“嗯,也好……我的东西也都可以给你——除了我那身上这件灰蓝布衣,还有那一叠信,其他都归你。”
铁华早就注意到了,“小兆兄弟很宝贝你那件蓝布衣,信呢也是天天带在身上,这是你的什么人给你的吗?”
兆秋息慢慢地咀嚼着瘪涩的米饭,点点头,没再说话。风吹高树,哗哗作响,盛夏消逝之后,即是寂寥的秋日,一年一度的寂寥。带状的白云拉开在天边,那么轻薄绵延,他定定地望着那一直白茫到天尽头的云线,觉得那很像是那个人的眼,英俊而温柔的眼。
他却可能再也见不到那双温柔而英俊的眼了,如今他只剩下身上这件被洗得发白的布衣和口袋里被读的烂熟的信。信纸因被抚摸翻折过多次,已经变得黄软发黑,边角也卷起,有的地方甚至破损了一点,叫他心痛至今。他如今再也没有更多关于那个人的物件了,唯余这两样,做着昔日恋情的证明。证明到今天,差不多成为昔日恋情的遗物,陪伴着他这个呆傻的执拗者,守在情感的墓碑前,饿死而不去。他也曾试着再给李沉舟写信,可是信刚寄出不多久,日本人就开始进攻鄂西,给养都是勉强运进来的,邮车却是再也不见了。在炮火和轰炸声中,兆秋息贴身穿着那件李沉舟给他的灰蓝布衣,将李沉舟的来信折几折揣在布衣的夹层口袋里。然后他端着枪冲锋,伏在掩体后射击,踩着滩头阵地浑浊的泥水急行军。——战斗一打响,梁襄就被孙焱升为师长,作为梁襄副官的兆秋息则被任命为步兵团团长,佩少尉军衔。梁襄每一次战斗都是身先士卒,作为其下属的兆秋息没有理由不紧跟而上。兆秋息自己是不在意的,他带上了他所拥有的最好的东西,即使他倒下,他也不用害怕他的布衣和信会不跟自己在一起。每一次上阵地他都异常平静,他的所作所为都无愧于一个勇敢的战士。一旦投入战斗,他就将悲伤失望疲惫虚弱统统忘却,像是瞬间焕发无数的活力——不是跳脱的活力,而是平静如长眠的活力。正因为不再希冀,所以他将对死亡的恐惧也放下了;当死亡日日上演,当士兵们彼此预订着所属物品的时候,恐惧也被视为了一种正常,仿若睡觉喝水。梁襄曾观察过战壕里的兆秋息,他发现这个善感的同龄人一到了阵地上,就冷静英勇的出奇;冷静英勇,且无惧死亡。他自己也无惧死亡,但是他觉得兆秋息的无惧死亡跟他自己的有着不一样的来源。他一时想不到兆秋息的来源是什么,只是感到些微的惊奇,他本以为兆秋息是不适合战场的,却不想兆秋息倒是比其余很多人都更适合打仗。
兆秋息则没有想的太多,因为他仅余的一点念想都给了李沉舟和他们两个在小吉坡共同度过的那段时光。只要他一日活着,那段时光和对李沉舟的怀想便可一日栩栩如生。某种意义上,他已同对李沉舟的爱合为一体,难舍难分:他看见绿树林,就好像看见李沉舟的笑脸;他看见云在青天,就好像看见李沉舟英俊的眉眼;他看见江滩横阔,就好像看见李沉舟硕壮的身姿……一山一水,一景一物,他都得见李沉舟的像影,这让他心生慰藉,也让他离那最后的圆满更加的近了。
初秋风起的时候,孙焱部署师团在三汊河附近的河口平原上展开阻击战。梁襄所率的一个师同其余四个师一道,一意要将日军歼灭在火力带以南。双方的炮火炸响在空中,日军的航空兵日夜不停地轮番进行空袭,几乎每一刻两边的阵地上都有人倒下去,伤亡的人数每分钟都在攀升。孙焱将自己那酱肘子般的身躯立在电报机前,一字一顿道:“慢慢消耗他们,慢慢跟他们耗下去,他们耗不过我们的,他们永远都耗不过我们……”眼里的血丝犹如意志的凝结。
日军的确再也耗不下去了,他们开始尝试生突猛进。然而梁襄所在的师跟另一个师虎钳一般死死据守在平原两端,用绵绵不绝的火力将前路封锁。日军一部急躁之下,加强了对其中一个方向的轰击,以期吸引住梁襄等的注意力,然后在另一方利用大幅扫射打开破口,伺机进蹿。兆秋息的团就位于他们计划大幅扫射的方向。
炮声封住了所有声音,包括自己发出去的子弹。他看出来,斜面的炮火似乎更加强劲了,但他是岿然不动的。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这边已经比较安全。兆秋息猫在矮树丛之后,一挂挂地子弹进膛,以几乎麻木的臂膀腰肩抵着枪托,向对面战壕射击。天呈着灰蓝的颜色,云丝散布,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