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长苏长身玉立,看着他一手教导起来的孩子,心中亦是感慨万千,激荡难忍。他缓步向前,摸了摸庭生的头,感叹道:“没想到一眨眼,你就长这么大了……”
庭生没有低下头,反而抬首直直地望着梅长苏,眸色幽暗深沉,看不通透明了。梅长苏没有注意,只是在庭生下颚前比划了下,“记得我出征前,你还只长到这,看起来也不过是个孩子……没想到只不过短短一年,我们庭生就长高了这么多,棱角也变得分明了,倒像是个大人了。”
庭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梅长苏在他面前划动的手,握在掌心,声音一字一句,清晰有力,“先生,我十五了。”
梅长苏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拍拍庭生的头,微笑道,“是啊,十五了……”
他十五岁的时候,在干些什么呢?
那时的林殊是金陵城里风火轮般闹腾的明亮少年,调皮捣蛋是他,惊才绝艳是他,意气磊落亦是他。那在暗夜星河中偶或滑落的流星是他,在锦绣山川上奔腾不息的万里长河是他,在九州大地上千千万万次的明媚日出亦是他。
无论他是什么,什么是他,至少没有一个字是与“老成持重,沉稳有礼”相关的。
然而面前这人,却与林殊刚好相反,皱着眉头不苟言笑,完全没有一个少年样,实在是成熟的太快了。
他叹息着拍了拍庭生的头,“本来还不觉时间过去,现在看见你们这些孩子长大才知道。”
萧景琰把萧豫珏放回静太后怀中,走上前,“也亏你回来的巧,再晚些,可是要看不见庭生了。”
“怎么?”梅长苏蹙眉问道。
“庭生在几月前刚好封了‘祺王’,两月后要前往封地冀州。”
“庭生封王?!”梅长苏许是刚病好就赶回金陵来,尚不知这一年来发生的事。他瞪大双眼,“你,你明知这不合礼法!……”
“可他既为皇家义子,就该有个名分!”萧景琰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你可知民间朝中有多少蜚言流语、轶文野史?他们都在探究着庭生的来历,编出千千万万种解释,可无论何种解释,对庭生都是一种伤害。我既然身为帝王,就有权力补偿他……”他顿了顿,似有千言万语堵在喉中。
他夺了皇长兄的天下,自该还他儿子一个安乐人生。补偿得再多,都难及他心中愧疚一二啊。
“……祺王这称号,是你赐的?”梅长苏冷静了下来,深呼吸几口气。
“……是。”萧景琰握紧双拳,低声回答。
祺王祁王,这般相像,景琰之心,倒是旧人皆知了。梅长苏苦笑不已,“祺乃吉意,倒是个好名。”
“先生……你喜欢这称号?”庭生用黑曜般幽深的眼眸望着他,声音如金属般低沉磁性。
见梅长苏点了点头,庭生也便露出今日第一个笑容来,恰似春风拂绿草,“我也喜欢。”
梅长苏一愣,恍然间竟觉得自己看见了年轻的祁王殿下——那般风华绝代,举世无双。祺王与祁王的形象交叉重叠,最后完美融合成眼前挺身而立的庭生。
他颤抖地握紧庭生与他相牵的手,心中的不安扩得越来越大。这,可是他此生唯一敬爱之人的遗孤啊!他怎忍他颠沛流离受苦受累?若哪日他收到自北方翻山越岭而来的讣告……想及此,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这冀州乃北境苦寒之地,你年纪还小,受不得这般折腾,”梅长苏说着,又转过头望向萧景琰,声音不容反对,“景琰,另换个封地吧。”
谁知萧景琰闻此,只淡淡摇了摇头。
“先生,你别为难义父了。”庭生用一只手把梅长苏和萧景琰隔开,“……是我自请前往冀州的。”
梅长苏呼吸顿促,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你疯了不成?!”
庭生没有丝毫慌乱,只是沉着地摇头,“前往北境,替义父替太子戍边镇疆,刚好可向天下人证明我的昭昭忠心,无意皇位。虽受风雪严寒之苦,但我亦苦中作乐,不悔此举!”
梅长苏看着他,心中汹涌澎湃。国家多难,以一身铮铮铁骨践行正道,镇守边疆,哪怕天寒地冻,路遥马亡,也仍赴汤蹈刃,死不旋踵,这才是真正的有义之士啊!
以躯化山尽付崔嵬嵯峨,以血成河尽付汤汤泱泱,这是庭生,是萧景禹,也是那千千万万个心系国家风骨昭世的仁人志士。
一即是多,多即是一,原来他们,本就是同一人。
哪怕黄土白骨,史册泛旧,仍有时光和生死无法磨灭的东西在他们的血液中一脉相传着,生生不息,与世流长。这等忠义之心高洁之志,这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气节风骨,这等即使被天下人负尽也不愿负天下人的品性……他们,果真是父子啊。
“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阳春白雪,和者盖寡;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没想到倒是你点醒了我,真正严寒的从来不是什么冀州北疆,而是俗世幽微至极的人心啊……”梅长苏叹了口气,拍拍庭生的头,“你年龄虽小,却能秉持自我,坚守初心,实属难得。”
殿外已沉沉日落,幽暗将从角落罅隙里逃窜而出,侵蚀山河大地,但梅长苏知道,即使永夜降临,即使十个太阳都被后羿射落,即使这天地间再没有一寸光明——这世间仍有人会执着地守护着从燧皇流传下来的式微火种,在无边黑暗中持着火把踽踽一人孤身前行。
祁王殿下,汝儿高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