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后面的一切质问,易衡之都没听见。他只听到了最开头那一句,便已经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那句话在他耳边来来回回绕了好几圈,他仍旧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易衡之慢慢握不住舞女的手,呆立良久,也不看着她,喃喃不知问谁:“是顾折颜……殁了?” 易衡之的手渐渐彻底松脱了,在这一瞬息,他忽然忆起了很多事情。往昔的甜蜜和苦涩如一卷卷轴缓缓张开,画面之上尽是两人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
初见之时,顾折颜穿着宫奴装束,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宫人,带着一身水汽,一下子撞进了他的怀里。他抬起头,眼中有惊讶一瞬闪过,叫了他的名字:“易衡之?”
那声音又冷淡又动听,易衡之从未听过别人用这样疏离的、却又暗藏着许多情绪的语调唤过他的名字。只一听一见,他已经把怀中人深深刻进了心里。
动心是那幺轻易的事情,然而相守又是何其难?在那一眼倾心之下,他本已不问这位来历神秘、明显已经有主的美人的过去,一心只想将人占为己有,他已经为他闯入慧国皇宫,为他一刀令慧国皇室血溅宫廷,他收藏了他的一缕乌发,在心中许下结发的愿望……
但偏偏他知道了,他的心上人就是与他隔着血海深仇的西盈皇室,是为他长久不齿、以色侍人的大历太后顾折颜。
易衡之于是百般的讨好他,用尽廉价的、他早已熟稔无比的fēng_liú手段,更千般的折辱他,在床上将他同别人比较,在众目睽睽之下狎昵的玩弄他。在出征前日,易衡之明明走到了两人相约的地方,却又为一纸邀约,转身把他扔在了那个荒芜的戏园子里,将他送入了七王的掌中。
想起那一日的事情,易衡之心房仍旧隐隐作痛。他无法想象,顾折颜究竟受到了七王怎样的虐待。他只知道那天晚上,顾折颜面色苍白的靠在榻上,声音轻不可闻,手足几乎没有动过。还有——
他们两人的子嗣在那一日成了一道虚无的泡影。
顾折颜怀了他的孩子,这一个念头至今想来,都是如此似梦似幻,令他惊,令他喜,令他万般动容,满怀期待。他不止一次地假想过,如果那个孩子并没有死在夏日的暴雨之中,现在该是什幺样子了。那会是个什幺性别的孩子,生的英俊还是漂亮,或者平平无奇,又会怎样称呼他与顾折颜。
然而那些念头刚刚成形,又全都被他匆匆地自脑海中抹去了。在那一天,他甚至没有余裕痛苦和惋惜,因为顾折颜比他痛苦十倍,他不敢在顾折颜面前再提起这个孩子一句,在那些他寄出的,没有得到只字片语回复的信笺里,他也不敢提起关于孩子的任何一个字。
他们之间还有许多回忆。这些回忆也是易衡之对慕容野的出现并未太过在意的原因:经过了这一番刻骨铭心、甜蜜有之、痛苦有之的爱恋,顾折颜怎会轻易投入一个疯疯傻傻十几年的毛头小子怀中?
但今日……再多回忆,都已成空。一切的一切,最终都化作舞女口中那几个冰冷愤恨的字眼。
顾折颜死了。
在宿命安排下,不由分说撞进他怀里,拒绝过他、拥过他、吻过他,被他欺负过、辜负过、在心底悄悄爱恋过的人,已经死了。
易衡之失去了再为难那女子的力气,他令何副将将女子软禁起来,望了望女子离去的背影,沉默几息,易衡之拎起桌上另一坛未开封的酒,对座下亲信们举起手中酒坛笑了笑:“大家继续喝,容我一个人出去待会儿。”
他说着,便一个人,一坛酒,从惧怕的缩在一起的舞女们之中,如摩西分海一般,分开她们,踏着那条小径走了出去。
一个幽幽淡淡的声音忽然在这一刻响起:“易衡之,你走吧。”
易衡之停住脚步,下意识说:“我不走。”
他忽然回过神,欣喜若狂地转身过来!然而堂中众人分坐,舞女歌姬们仍如云烟美丽,却没有他想要寻觅的那个人。
是他幻听了。
易衡之意识到这一点,自嘲一叹,回转脚步,继续望外走去。
他堪堪走到院子里,便不知该向何处而去,想了一想,易衡之轻身而起,潇洒地落在了屋顶之上。
他对这一夜的轻云星空举起了手中的酒坛,然后一仰头,一人坐在屋瓦之上,以唇舌接住了从酒坛里倾倒出来的甜美酒液。
这是西盈的酒,像那一夜,他与顾折颜共同饮过的,甜而清冽。易衡之虽然厌恶西盈的一切,但却不得不承认,这酒的滋味很美,就像情人离别时的吻,让人欲罢不能。
易衡之一口气饮下半坛酒。这酒不醉人,但他已醉了,他望着半空中的月亮,忽然嘬起嘴唇,高声长啸——
啸声清呖如鹤鸣,一声接一声,回旋不已,连绵不绝。
酒不能消愁,长啸又怎可遣尽愁怀?回忆既然铭刻在内心深处,又岂会只在醉者的心底闪现一遍便戛然而止?
苦酒入肠,记忆的碎片一片又一片闪过眼前,错了序,交叠着,凌乱着,但其中最陈旧最细小的一片,被半醉的易衡之忽然的抓住了。
那是他们真真正正的初见。珠冠红袍,十六岁的顾折颜在抵达大历皇宫的第一日,在宫道之外不慎一绊,易衡之下意识抄住他瘦削的腰,将他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