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因为风景确实好,摩星岭上许多结伴出来的小情人。于是树荫底下蹲了许多小贩,出售各种五彩的小锁,叫人刻了字锁到那边栏杆上。明楼问阿诚要不要买一个玩,却被阿诚反笑道:“我可不玩,人家这都要小情侣买锁买一对的,我凑什么热闹。你下次带个姐姐来吧。”
“嘿!现在居然还敢取笑我了?”明楼踢了他屁股一下。
“哈,你自己可没瞧见,昨天周先生说起来时自己的表情。哦呦,甜的嘞……”说完怕他再踢自己,跑到他背后去了,“哈,你踢不着踢不着!”
明楼不同他计较,只又想起昨日周先生说的话,觉得他自有得意的道理。世界上这么多人,真能碰见那个共同信仰共同理想的人,并能一纸婚书生生世世捆在一起,再好也没有了。
回南京后,新学期的课表发下来,国强同存中都是满满的数学同物理,他当开始上一门货币政策了。去得晚了,坐在后头,那教授在黑板上写了自己的名字,又讲起《爱莲说》来,颇有学者风度。明楼只觉得讽刺。
赵存中新谈了女友,如珍似宝地捧在手心里。作为他们宿舍唯一交了女友的,存中自觉面上生光,走路带风。那女友明楼却是认识的,是上海一个进步组织的干事,在读书会上见过几次。大约是与国立的理学院光明学会一起举事的时候认识的。赵存中这人,本来除了数学和姑娘以外,别无兴趣——其实,明楼三个对于他居然会喜欢数学以外的事物已经十分惊奇了——跟着这女孩儿谈了以后,竟是变作一个积极分子,每每出现在报纸上。四个人里明楼文笔最好,便常常叫明楼替他改那些针砭时事的文章,大有要弃数从文的意思。明楼只觉过于激进,常劝他们三思,存中却总有道理,明楼也无计可施。
终于又收到立新的来信,却换了一个字体,地址同署名都换过了。只这文风,一看就是他,口气也丝毫不改。
邝立新有一手绝活,左右开弓,字体不一。早年哪门考差了,联系簿上自己代家长签个名,免去不少教训。不过这事儿也只明楼知道,怕叫哪个多事的报告老师,可要吃大苦头。
他信上说一切都好,只是这蛛丝马迹叫明楼忧心,又写了许多信给他,都只回些千篇一律的好,再不说什么请他去北平玩的话,只说有机会会再见的,只说很挂念上海种种,只说忽然想起来他们当年排的哪出戏了。
然而再见是这样的情况,却是明楼万万不曾想到的。
整个民国十五年都是乱糟糟的。江浙的军阀如稻子般一季换一个,学校里万万读不下书去,老师们不知道哪一日就离开了一个,只有汪芙蕖这等才摆出一副太平绅士的样子。孙传芳拉来张宗昌,将江浙搅成一缸水泥。存中也终于因文遭祸,被带去巡捕房,小姑娘终于认识到这些个文章不能随便乱发,跑来宿舍大哭,周围几个宿舍都探头过来,还以为这里发生了什么。
明楼同孙瑞商量 瞒着家里拿了点钱,孙瑞拿了三百块,国强从未见过这么多现钱,看得眼睛发直。末了从枕头底下拽了一个布包出来,哗啦一声全倒在桌上,那拿布包丢在一边,理起钱来。明楼知道他钱来得不易,多是勤工俭学和从牙缝里抠唆出来的,同孙瑞一起说什么都叫他把钱收起来,只说钱的事不必操心。国强怔了半晌,只好道:“那我去巡捕房。”
明楼掏了七百块出来,连同那三百块凑了一千块钱,道:“我们一同去好了。”
这世上如果能用钱解决的事情,从来都是最简单的事。从巡捕房被赶去军部,才知道存中的文章得罪了当兵的,早被他们提走了,巡捕房也就是跑个腿。顾不得什么,开车去了军部,却连门也进不了,反挨一顿打。孙瑞好吃懒做,一身贼肉却不经打,枪托往胸口砸了一下,整个人立不住。明楼见同学受伤,怒气上涌,扑过去同那人厮打起来,他学过格斗同西洋剑,竟也不落下风,只是被人一拥而上,登时就敌不过了。被打翻在地上,黑洞洞的枪口对着太阳穴,明楼这才后悔自己的鲁莽。
“住手!”
穿着政府工作人员的衣服,站在台阶上的,是立新。
围殴的士兵扫了一眼立新的肩膀,立即赔笑道:“长官。”
“军部门口打人,你们不要脸,你们司令还要脸。”邝立新冷冷道,“这几个学生我认识,你们别管了。”然后走到明楼面前,将他拉起来,低声道:“叫他们回去,你跟我走。”
明楼点点头,叫国强带着受伤的孙瑞回去,国强素来相信他的能力,点了点头,叫他放心,难得奢侈地叫了一辆黄包车,把人扛上车喊道:“医院医院,快去医院。”
跟着立新绕进附近的酒店,立新问前台要了药酒同纱布,不发一言地给他上药。明楼心中也是千言万语,最终只道:“我自己来吧。”
立新放下手里的药棉,要医药盘子推到他面前。明楼沾了点碘酒,对着镜子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那些已经青紫的痕迹,如今火辣辣地疼起来。
他在镜子里望见立新。他坐在外头的沙发上打电话,整个人瘦了许多。裹在硬邦邦的制服里,显得空荡荡的,仿佛一个捉摸不定的孤魂。
等他挂了电话,明楼才走出去,欠了欠身,“谢谢。是我太莽撞了,如果不是你,真不知道怎么收场。”
“我打电话问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