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北过来,你们走了几天?”徐元佐又问道。
“我们是去年冬月就出来了,走走停停,能吃一口是一口……”那男人说到辛酸处,抱着儿子泣不成声。
徐元佐指了指这对父子,对程宰道:“这些人有多少能够走到唐行,有多少还能继续往南走到华亭?若是华亭也不接纳他们,他们还能往哪儿走?金山卫?东海?”
程宰嘴唇发颤。一缕热气从口中偷偷逃逸出来。
徐元佐紧盯着程宰,好像硬要一个答案。
程宰受不住这样的凝视,终于道:“敬琏,这是朝廷的事。”他想到了徐元佐之前的点滴言行。此刻越看越可疑,很可能眼前这个徐元佐就是个深藏不露的卫道士!
动辄以天下为己任,这或许也是年轻人的通病。真的上点年纪,有了阅历,就知道这世上许多事都非人力可为。
“敬琏。要赈济灾民,那可是随便动动手指头就几万、几十万两银子出去了,真不是咱们这些人能做的。”程宰道。
徐元佐仰起头,天上阴沉沉一片。
“我觉得朝廷做不来。”徐元佐叹道。
程宰喉结滚动,发出“咕咕”又像是“呵呵”的声音,显然也是想装笑没装成。
“朝廷诸公……”徐元佐撇过头,从牙缝里吐出一句:“真是肉食者鄙!”
程宰无奈道:“咱们即便知道又能如何?当家的是他们那些七篇出身的肉食鄙夫,咱们就算不服,也只能受着不是?”
就像在唐行是你当家,我们就算想不通。也只能咬着牙赌一把,对不?
程宰暗暗补了一句。
“他们除了蠲免、存留、折兑……就不会一点别的了!”徐元佐突然爆了一句粗口,吓得众人呆滞地看着他。
茶茶刚好捧着米汤和大饼过来,茫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徐元佐放缓了口吻对茶茶道:“先给他们喝米汤,喝了米汤过半个时辰再吃粥,明日再吃米饭和饼。”见茶茶疑惑,他又道:“否则肠胃受不住,会撑死人的。”
茶茶连忙将大饼藏在身后,让父子二人去墙根喝米汤。
徐元佐和程宰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跟着那对父子,等意识到的时候。方才收了回来。
“这些人必须要进行安置,赈济。”徐元佐道:“咱们这里已经远了,总还能救许多人命。”
程宰叹了口气:“也罢,我去跑跑腿。劝大户人家拿点米粮出来,设个粥厂。”他又道:“还好去年仁寿堂的分红底子好……”
徐元佐摇了摇头:“那就跟朝堂鄙夫没有区别了。”
程宰一噎:怪我咯?
“关键是以工代赈,给他们活路,更要给他们活计。”徐元佐道:“黄淮一日不治,沿河百姓就一日不安,难道全靠粥厂一代代养着?”
程宰摇头道:“水患哪有那么容易治的?咱们也不懂那个呀。依我看。敬琏,还是先设粥厂,后面的事还是交给衙门吧。”见徐元佐还是不以为然,程宰只好硬着头皮问道:“那你说怎么办?”这句话就像是妖言,一旦说出口,对方只要不狮子大开口,自己总是捏着鼻子认了。
就像是投降认输一样。
“甄选。农户归农户,工匠归工匠,分类挑出来。”徐元佐道:“然后工匠可以给人做工,农夫可以耕地,这才是安置。”
程宰连连摇头:“乡梓这关就过不了。土地终究有限,他们来耕地,乡里佃农做什么?他们抢了工匠的活计,咱们松江的工匠吃什么?不妥,不妥啊!更何况他们未必真能干。”程宰觉得自己口吻太硬,连忙软和下来:“徐淮稼穑多以五谷,我们松江却是以棉麻桑竹为主,物性不一,又不是逮个人就能做的。”
“伯析说得不错,但是眼界只局限在了松江,太狭隘了。”徐元佐昂首负手:“天下之大,何止松江一府?活人岂能叫尿憋死。”
咦,听这意思,好像还要去祸害别的州县?
程宰静静等着徐元佐说下去,渐渐有了些安心:这才是真正的徐敬琏嘛!
徐元佐在院子里左右踱步,终于抬起头道:“这事咱们不能等衙门了,得先把规矩立起来,日后叫朝廷去学。”他站定道:“伯析,城门是无论如何不能关的。一旦关上大门,就是断了流民的活命之路!困兽犹斗,何况人呢?到时候闹出民变来,咱们最吃亏。”
程宰一想也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如果城门一关,城里是安全了,城外的产业怎么办?然而换个思路再想,城里若是闹起了民变,那连家人性命都保不住,还要产业有何用处!
“就怕……流民冲击宅舍。”程宰道。
现在距离流民变成“流寇”的时代还有几十年,绝大部分人并没有造反意识。当然,他们也不会拒绝小小劫个财。
徐元佐对棋妙道:“你速去找罗振权,叫他召集所有老浙兵都来唐行。每人每日多加五十文津贴。再召集仁寿堂和夏圩的伙计、学徒,凡是愿意与我徐元佐共进退的,自备干粮铺盖来唐行听用。”
棋妙飞快地重复了一遍,见徐元佐没有改口的意思,夺门而出,跑去传话了。
程宰心中发痒:这弄得跟打仗似的。
“这不逊于倭寇犯界,万万要群策群力,共度难关才行。”徐元佐道。
程宰是真正经历过倭寇之患的人,打了个哆嗦,道:“还是别提倭寇为好。你弄如此之大的阵仗,想来百姓已经够紧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