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家的日子虽然过得不顺坦,那一天好比一年般难得过去,可是日子还是悄悄地溜过去,转眼又过了旧历年,到了一千九百二十一年的春天了。在春耕的时候,周炳跟着胡源学了不少东西。犁、耙、整地,都学会了。胡家没有牛,一家大小用绳子拉犁。周炳有牛,却不能借给他们使,只好把牛放在附近的围堤上,自己去帮着他们一道拉犁。到了要浸谷了,胡家又没有谷种,还是周炳从何五爷的仓库里想法子,这时弄一口袋,那时弄一口袋,勉强给他凑了一个数目。胡源再也不能推,只是说:“我赌咒!将来一定要还给他。一粒也不少他的。这一辈子还不清,下一辈子做牛做马也要还清他!”后来浸了种之后,周炳还是时常捎些谷子给他做口粮。他也再没推辞,只是每收下一次就赌一次咒,说世世代代总得还清这笔账。胡柳、胡树、胡松、胡杏这几个孩子和周炳玩耍惯了,大家非常要好,一天不在一块儿,就觉着浑身不自在。胡柳听她爹妈说过,可惜他们没有个像周炳这般年纪的男孩子,不然,倒是一个好帮手。于是她就向周炳提起,要周炳做她的哥哥。旁边胡杏用手指勾着脸蛋羞她不害臊,可是过一会儿,她自己也哥哥长、哥哥短地叫起来了。胡源夫妻二人,看见孩子们这般亲热,也想着要把周炳认做干儿子,只是没有机会说出口来。
不料有一天,天气很暖和,周炳装了两衣兜谷子,披着棉袄,从仓库里走出来。这样的天气,棉袄实在披不住,但是怕人看见,不披住又不行。没走几步,迎面碰上大胖子何不周。那二叔公见他慌慌张张,形迹可疑,又在大暖天气,披着破棉袄,就喝问他:“上哪儿去?”跟着扯了一扯他的破棉袄。周炳把身子一摆,挣脱了他的手,却没提防那些谷子滴沥笃碌地撒了出来。这样,事情就弄坏了。何不周照例又是打他,又是哄他,他总不肯说出真情。末了,他说赌钱输了,没有法子,只好拿些谷子去还账。问他输了给谁,他又不肯说了。何不周气得浑身的肥膘都在打抖,连一顿饭都不让他再吃,就立刻把他轰了出去。周炳背起包袱,出了何家大门,坐在村边大路旁自思自想道:“要不要去胡大爷家辞个行,跟阿柳、阿树、阿松,还有那小丫头阿杏,说上一声?胡大姐对我那么亲热,不去一去,行么?”往后他又想,这样一点小事,也叫自己给弄糟了,还什么脸去见人,就又不想去。想了半个时辰,他就把卸下的包袱重新背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沿着大路懒洋洋地朝广州走去。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二更过了。
周铁看见这孩子越来越不像样,真想叫他再去念几年书,明白明白道理,可是没有钱,光想也不中用。周杨氏生怕他生气,要打骂周炳,可是他一不生气,二不打骂,倒是坐在一边,摇头叹气。有时候,他还带点吃的给周炳,又把周炳叫到身边,问长问短,岂只没有生气,还着实心疼他。等到周炳把那些情形,一五一十对全家人说了,周铁才悄悄对周杨氏说道:“这傻小子的心肠还算不坏,只是塞了心眼儿,不明事理。要是有钱人家,供他几年书,那痴病就会好的。可是谁叫他运气不好,命中带穷,生在咱们这样的人家?看来这孩子只好白白糟蹋了!”说着就揉起眼睛来,好像委屈了自己的儿子,对不起自己的儿子似的,周杨氏想:“人到四十,那心肠就软了。慈了,这话真不错。”就乘机怂恿周铁把他带回正岐利剪刀铺子去打铁。第二天,周铁豁出老脸去跟东家说去,东家看见周炳已经长到一十四岁,骨骼粗大,手脚有劲儿,名誉虽不好,却顶一个大人用,就答应了。周炳这回再回到剪刀铺子,名誉实在是坏。连本店里的老师傅,没事都爱说几句笑话取笑他。本店和别的店里的学徒,其中还有他的好朋友王通、马明、杜发等人,都是跟他一样赚二分四厘银子一个月,满脸酸黑,浑身破烂的角色,也跟着别人取笑他,还给他取了一个诨名叫“周游”。只有陈家四姑娘陈文婷的眼光与众不同,她看出她表哥的脑袋长得更大了,眼睛长得更圆了,那胸膛也再向前挺出来了,总之是越来越像个大人,也就是越来越漂亮了。别人怎么说他,“周游”还是不“周游”,她一点也不在乎。她只是整天撵着他叫“炳哥”,又竭力怂恿他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