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承钦殿冷寂得可怕,明黄的御桌前匍匐着一位身着紫袍的老臣,露在衣袖外有些枯瘦的手指颤栗不休。
“爱卿,朕倒真是好奇得很,太傅府何时出了一位黎姓的女儿,而朕这个做皇帝的竟是一概不知?朝堂上日日劝朕选秀,为皇家添子……朕倒是记得,鄢大人也没少费口舌吧?怎么,如今心里倒是嫌朕年纪大了,配不上那女子,嘴上一套,暗地里一套,连张画像也不愿送进宫吗?”
鄢楚在这冰冷的瓷地上已经足足跪了半个时辰了,上首这个顶尊贵的主儿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年过花甲的身子骨经这一跪当真是浑身泛麻,狼狈地抬头从下往上看去,只觉得帝王的身躯山岳一般高大巍峨,如玉的脸庞像是落雨前的苍穹,萦绕着浓浓酽酽的雾气,那睥睨天下的眸子正半眯着看向他,隐隐可见一丝狠厉。
鄢楚只觉一股凉意席卷全身,一个寒战后再不敢看他,不由唇齿颤栗:“官家息怒……息怒……老臣便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犯此欺君之罪啊!”说着,他取下了头上的乌沙帽,露出一头花白的头发,“老臣一生为官家鞠躬尽瘁,苍天可鉴!那黎秋原是老臣发妻的侄女儿,因她是岁痛失双亲才寄养膝下,一时又不曾赶上选秀,才……”
“高渊,你这奴才也忒不懂规矩,老太傅年事已高,哪能经得起长跪,朕忘了,你也忘了不成?还不看座?”
皇帝冲着身旁的太监低喝一声,打断了自己的话,鄢楚却没半点不快,他知道,官家已经消气了……
李意期看着那啰里啰嗦的老头儿颤颤巍巍地坐在椅子上,才轻启薄唇,声音减了几分寒意:“朕尚有一事不明,既那黎秋才至你府上,又怎会那么快被太子看上?”
“官家有所不知……说起小女与太子殿下之事,倒也是一桩美谈……”
“哦?”李意期低头抿了口热茶,攥着杯子的指尖微微泛白,不咸不淡的语气,“朕对这儿子关心得也少,不知是怎样一桩英雄救美的好事儿?”
鄢楚也捉摸不透皇帝话里的意思,当下也只能如实相告,无非是美人儿外出游春散心,遇见几个地痞流氓,被太子偶然救下,而后一个如逢仙姝,急急忙忙要娶回宫,一个也芳心暗许,含羞允婚的老套故事罢了。
李意期缓着步子,负手朝鄢楚走去,嘴角笑意不善。鄢楚急忙站起身,躬身作揖。那唤作高渊的太监瞧了两眼皇帝的神色,机灵地撤去了那张还没坐热的椅子。
“鄢大人,说来说去,朕还是觉得此事你有着意隐瞒之嫌……朕罚你禁足太傅俯一月,收你三月俸禄,你可有话说?”
“老臣不敢。”
李意期弯了弯嘴角,弯腰捡起地上的乌沙帽,亲自替他戴上:“你敢的。今夜,朕就听你一回,是时候替自己添个一儿半女了……”
鄢楚因着那句“你敢的”,跌坐在地上,看着那抹明黄的身影消失在朦胧的月色中。
他虽贵为太傅,天子之师,但早年便觉这皇帝与常人有异,自小聪慧过人,却又懂敛计藏谋,渴于学又善于学,方得荣登大宝。自古皆是学生畏师,而皇帝从来不畏他,小小年纪便是一双冷静漠然的眸子看着他,说“畏”,或许自己对学生更甚……
鄢楚趔趄地爬起身,细细回味着皇帝临走前话里的意思。后宫无后无妃,天子塌上从未有过女人,他这是终于想通了,今夜准备临幸哪个宫女?可此事又与太子何干?与太子妃何干?莫不是见儿子娶了正妃,自己也心急了?想来应是如此。
老太傅想到这儿,脚步也轻了,罚点儿俸禄算什么,他的皇帝总算愿意碰女子了,便是天大的喜事!
***
“官家,哎呦,您慢点走……奴才都跟不上了……”高渊打着灯笼小跑着追赶皇帝的步子,目光落在他大起大落的衣摆上,本就生了一对儿长腿,又是如此密集的步伐,自己跟得上才怪了。
李意期哪里听得进去,晚间听太后提起太子妃的名讳时,他便失了常态。黎秋,这个名字刻在他心里究竟有多久?
足足两世了……自他降临这个尘世起,便在等她。
秋儿涉猎诗文美章,那么他也览尽群书,做这上辈子从未碰过的舞文弄墨的风雅事;秋儿喜他高大雄健,有一身力气护她周全,他便自小勤于习武,不顾朝臣反对三回亲自领兵北击匈奴……三十六载光阴匆匆而逝,在他几近绝望之时,这个名字终于如清泉般在耳畔响起。
眼前便是太子东宫,披红挂彩,好生喜庆。里头端坐着的太子妃便名唤黎秋,只是不知,是不是他要寻的那个黎秋。
“太子现在何处?东宫伺候的太监宫女,可安排妥当?”
“回官家,烂醉如泥,奴才已命人送去太子侧妃房中。伺候的奴才全部已经领走。”
李意期嘲讽地笑了笑,一个早已有了侧妃的男人如何配得上她,“甚好。你在外头守着,今夜朕便在东宫安寝。”
“官家?您……您这是何意?”高渊错愕地看向那个神色自然的天子。
“太子既已去了侧妃房中,总不能让这新娶的太子妃被冷落了去,新婚之夜独守空房吧?”李意期转过身,眸色幽深而暗波汹涌,“朕这个做父皇的,去陪陪她,可有什么不妥?”
高渊“噗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两股战战,“奴才失言,奴才不敢!”
李意期静静立了片刻,疾步向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