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蹲进了周村监狱。屋子里一股水泥和生石灰的味道。房顶西北角有几道水痕,
后窗沿更甚,土黄色的污迹直接连到地上,像谁沿窗撒了一泡尿。
进门我便直奔床铺,掀开凉席,床板光溜溜的,屁都没有。拿起不锈钢碗,
细细端详,也只能瞅见一张扭曲的脸。打开抽屉,还是那几张旧报纸。我深吸口
气,走向贴着东墙的深红色立柜。这是组合柜的一部分,八十年代结婚的标配。
通体条状斑纹,像爬满了鱼的眼睛。两扇立门中间嵌着长方形的镜子,边角
画着类似牡丹的玩意,顶部正中写着草书「百年好合」。另一套矮柜一直扔在我
家楼上,大前年搬家时才处理掉。
柜门一开,樟脑味便扑鼻而来。左上是一床褥子,裹着床单,看起来挺干净。
右上是床粉红色的薄被,成色很新。下面有半提卫生纸,一本旧挂历,靠边立了
张凉席。此外就是堆脏衣服,满是泥点。我觉得这些衣服是父亲的,却又不敢肯
定。因为父亲出事后,母亲就把养猪场的几床被褥弄回家拆洗了,不可能唯独撇
下这些「职业装」。抱住那床褥子时,我忍不住闻了闻,除了樟脑别无他味。
放到床上,缓缓摊开,蓝白格子的粗布床单露了出来。真的很干净。我掀开
床单擞了擞,什么都没有。这才心安少许,在床上坐了下来。垂头的瞬间,大滴
汗珠砸到地上,嗒嗒作响。一只啄木鸟落在后窗上,时不时「笃笃」两声。
当然事情并未就此结束。当我再次起身抱住那床凉被时,一条内裤滑落下来。
我愣了愣,把凉被放好,才俯身捡了起来。红色底面分布着黑色圆点,抓在手里
那么小巧,裆部却皱巴巴的,有些发硬。我轻轻打开它,似有一种莫名的粘合力。
随着这种力的消失,一股浓烈的骚味挥发出来。褐色的斑状地图上裹着层黄
白色的凝结物,几根卷曲的毛发横亘其间,又长又黑。毫无疑问这是母亲的内裤,
它曾数次出现在二楼的晾衣绳上。似有一道瘦长的光直劈而下,我心里登时一片
亮堂。缓缓坐到床上,再缓缓躺下。我满脑子都是母亲和姨父交合的情景。就在
这间陋室,母亲的叫声穿透四面墙壁,飘散至广袤的原野之中。那条狭长的疤跳
跃起来。
至今我记得床头的海报。张曼玉仰着方脸,撅着方屁股,风骚入骨。两腿交
界处却被抠了个洞。一个如假包换的圆洞。我盯着张曼玉,也不知看了多久。后
来我发现凉被里还裹着个枕头,而在枕头里塞了两个避孕套。床下墙角有几团卫
生纸,我却再没兴致去打开它们了。
我慢条斯理地往家骑。街上已有三三两两吃饭的人。不等扎好车,母亲就从
厨房出来,骂我傻,晌午也不知道回家。她高挽着衣袖,胳膊白生生的,手上还
沾着面粉。一抹狭长的夕阳刺过门洞,投在母亲刚洗的头发上,泛起几朵金色浪
花后,顺流而下。我嗡嗡地说带有干粮,就去掀厨房门帘。母亲哼了声,指指洗
澡间:「一身鱼腥味儿,快洗去,恶心不恶心。」
洗把脸出来,进了厨房。母亲在包饺子。她问:「你钓的鱼呢?」我说:
「没钓着。」母亲说:「鬼信你。」我不再搭茬。片刻,母亲回头看了我一眼,
柔柔地问:「真没钓着?」我摊摊手:「那可不。」母亲轻笑两声:「看来我这
老女人是没口福喽。」我没吭声,径直靠近母亲,拿起了一片饺子皮。母亲挤了
挤我:「哟,成精了。」我说:「不你说的,不试试就永远学不会吗?」我惊讶
于自己的平静。屋里弥漫着刺鼻的大葱味,我竟然还能如此平静,真是不可思议。
母亲教我如何摊皮儿、如何捏边儿,我自然听不进去。她终于不耐烦了,让
我一边呆着去。我放下筷子,边洗手边说:「我们去猪场烤鱼了。」
「嗯。」轻轻的。
「院里堆了好多木料,也不知道是谁的。」
「你姨家的。」没有停顿「我们那出让给你姨了你不是知道吗?」。
「还上了防盗门,里面放的啥?」
「问那么干啥子,以前这些你不都是不感兴趣的吗?」
母亲行云流水地说着。我对那猪场是不感兴趣,但我对于她一本正经地说着
话很有兴趣。拿着别人见不得光的秘密调侃,别人还不知道你在调侃她,还有比
这更有兴趣的吗?
我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整个人差点被蒙进饺子皮里。突然母亲问:「不是
没钓着鱼吗你?」我小小声说吃完了。
母亲没接茬,而是让我开灯。这时锅里的水发出刺耳的嘶鸣,厨房里升腾起
蒙蒙水雾。我盯着母亲发丝间若隐若现的脖颈:「姨父也太不地道了,上了那么
多新锁,这是防谁呢?」母亲头都没抬。只能听到水沸腾的呻吟。锅盖都在跳跃。
半晌,母亲放下筷子,俯身换了小火,又走到门口开了灯。整个过程面无表
情。
我倚着灶台,又呆立了一会儿,转身向门外走去。母亲的声音有些沙哑:
「问你奶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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