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心里一怕,犯了疑心病。先说:“那些邪书僻传,小说微道,没什么好的。我们原也不该谈。”
渡儿摇头,正色道:“林妹妹谬矣。我祖父在世的时候,就常说何谓大道?何谓微末?大道无形,难道只能寄托于科举的八股文章里?曾有《窦娥冤》,写民女千古之冤情。窦娥冤,写的难道只是窦娥冤?是万万百姓冤也。从《窦娥冤》里,可以明明白白看到当时蛮子皇帝治下何等无道昏庸,百姓有苦难诉。这才有后来‘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天下黄河反’的事。”
黛玉一惊。
渡儿说:“世人都说诗词左道,又把传奇话本视作微末小道,贬低以为‘小说’也。可是,敢问世人:是读《窦娥冤》,更能感受到当时蛮子皇帝治下百姓的苦楚,还是读那冰冷冷的八股文章,更能感同身受?是读几首杜子美的‘城春草木深’,‘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更能叫人感盛唐之战乱零落,还是那些相公大人长长一串缴匪檄文,更能体会?千古窦娥仍流传,不见当年剿匪榜!”
一口气说完,渡儿似乎有些激动,长出一口气,才勉强向黛玉笑笑:“都怪我,一时说话必要说尽,说了什么混账话也顾不上。林妹妹只当我说梦话就是了。”
渡儿的确和宝玉似的,有些呆性。如果换了别人在这里,大概确实要无言以对这些直桶桶倒豆子一样的“混帐话”了。
黛玉却反而有些推心置腹的欣赏了,说:“不混账。这要还是混账话,那世上的混账话未免太多。”
渡儿眼睛一亮,拍手笑道:“你明白。”
黛玉心里说:我明白。
她们话到投机处,天色渐晚。临到告别时,就听渡儿叹道:“只可惜如今世上大多作拟话本和传奇的人,倒的确大多是‘微末小道’,都喜欢那一套千人一面的文君子建。连作个才子佳人,也作不出个有新意的来。更不要提当年的《窦娥冤》、《赵氏孤儿》一流。”
黛玉道:“怎么不提《三国志通俗演义》、《西游记》这等宏篇?”
渡儿沉吟一会,告诉她:《三国志通俗演义》、《西游记》等,乃是数代之作,非一人一朝而能成。是民间、历史上流传下无数故事,分别由经民间艺人、文人等,无数人所编撰,每经过一个人的嘴,可能就变一点文字。到后来,由某个人收集、总结,删改,联系,最终合成一部。
所以,《三国志通俗演义》《西游记》之类,乃是民间无数人所共同之作,是百姓之功也。不是一个人独力所作。
黛玉这才叹道,是自己长了见识。便问渡儿哪里知道的这些。
一问到这里,渡儿每次就默然不答。黛玉看她似乎为难,也就罢了。
此后数月,大凡是宝玉不来的时候,或者是不想见贾府诸人,她就常去请渡儿来。
一来二去,大概是合得来的缘故,竟然关系大进。概因外面不能谈的一些“邪书僻传”的话,渡儿一应不在乎,便很有点推心置腹。
又一回,正在聊天。黛玉和她说话十分合得来,也爱她人物,就留她多坐一会,要去取自己平日的诗词来给她赏读。
黛玉正去了,一个小丫鬟刚得了紫鹃的嘱咐,正在给黛玉收拾床铺,忘了黛玉的枕头不准动的嘱咐,收拾床榻的时候就翻动了枕头,忽然翻出一叠文稿来。小丫鬟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只道是林姑娘平日的诗稿之一,就先取了放到外间,打算等床收拾完再放回去。
忽然纱窗风吹来,文稿吹跑了,散落一地。
渡儿原本一边咋等黛玉,一边在欣赏潇湘馆的环境,看窗外竹影萧萧,很赞赏其清幽。忽然,几张纸卷到了她脚下。
渡儿捡起来一看,惊奇地咦了一声。
黛玉回来,一见那《金龟梦》的文稿正被镇纸压着放在案上,她又急又疑又怒又羞,正待上前去,就听一个小丫鬟说:“姑娘,您的床榻铺叠整齐了,只是那塌诗稿乱了,我给压好放榻上了。”
黛玉听了,先是松一口气,正想怪小丫鬟,又想一怪她,岂不漏了自己心虚的陷?遂忍下话来,打发她去了。
待回到待客的前房,渡儿也一样神色,黛玉才放下心来。
这天聊的晚了。
黛玉亲自送渡儿出门的时候,已经黄昏了,又佩服渡儿见闻,又忍不住问她何来见闻。
这一次,渡儿默然很久,终于对她说:“我爹妈在世的时候,我爹爹不置办土地,也不买铺子,因俸禄微博,为了维持家计,就时常捉笔写些拟话本、传奇本子,或者替人写墓志铭。他一向认真,既然做了这些事,总要下些功夫研究。我妈也懂些文墨,就从旁帮忙。我也经常帮忙攥写,说句世人要戳心窝子的话,我就爱这些文章。难免知道的多了些。”
黛玉心道:听说袁大人是个清高正直的人,怎么还做这样事。
大概是看她神色有异,渡儿苦笑:“怎么?清高正直,就做不得这些事?我家一不收人贿赂,二不欺压农户,靠自己的笔墨辛劳谋生。有什么亏心的?”
她看了看黛玉,叹道:“我原想,你虽然出身公府侯门,但是,既然便不是那伙假正经真流毒的人。是我想错了,民女给小姐赔不是。”
说着就一拜,转身慢慢走了。
黛玉急了,喝道:“你站住!”
渡儿没回头。
第二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