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宫门俯瞰下去,一横一竖两条御街,光山如海,长明不夜。元宵节正日子,元绍但凡在京,必然要带着皇子公主、宗亲贵胄们上宫城门楼观灯,与民同乐。每一露脸,每一挥手,或者随手抛下一些金钱锦缎,总能引起楼下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京兆的衙役们连带金吾卫将士,每每为了维持住人墙累出一身汗来。
百姓们拥在御街两边也不只是为了看皇帝。种种扎得别出心裁的灯车彩车,舞龙舞狮,乃至吞刀吐火、顶竿弄丸,各种百戏,便是赶在这一晚上,排好了队经过门楼面前的御道,只为博君王一粲,争一份新年的彩头。若是有哪家的队伍侥幸得了赏,就是这一年的生意,都免不了要涨个几分。
然而这一年元宵,君王登楼与民同乐的日子却被提前到了正月十四。元绍上城楼观灯的时候也有些心不在焉,不停地扭头向凌玉城看,凌玉城却总是转过脸去,说什么也不和他的目光相接。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实在太奇怪,以至于清河公主和康王妃带上城楼的一对年幼儿女,都忍不住交头接耳,私下里叽叽咕咕地小声议论。
第二天便是元宵节正日子。从日头移过中天,凌玉城就开始坐立不安,椅垫上像是长了钉子似的,一会儿起身磨个墨,一会儿又起身拿本书,摊在面前偏偏半天都不翻一页。这一天偏偏衙门还没开印,左右无事,元绍索性在南窗下挑了一个舒服的位置,笑眯眯一直盯着他看,直看得凌玉城浑身发毛,索性把书一放,直挺挺地站到他面前,拿了杯茶往他手里一塞。
“陛下……”
“怎么,后悔了?”
“……”
“之前是谁拉着朕打赌来着?打赌就打赌了,是谁说元宵节出去看灯,输的那个人……”
“陛下!”
“不敢认了?不认就不认吧,朕大人大量,就当没打过这个赌就是。啧啧,之前谁非要打这个赌来着……”
一句话把凌玉城说得脸上红了白,白了红。来来回回在房里打了两个旋,忽然一转身冲回元绍面前,叫道:“认就认!不就是……不就是……”
“是什么?”
“不就是穿女装上街陪你看灯么……”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到了末两个字,简直轻不可闻。元绍笑吟吟地嗅着杯中袅袅升起的茶香,简直越嗅越合心意,等凌玉城挣扎了半天怎么都说不下去,才悠闲起身,把人往怀里一揽,顺便还在他通红的耳垂上轻啄一下。
“好啦好啦,要是朕输了,不也得老老实实穿女装不是?又不是朕逼你的,愿赌服输,难得过个节,不要把时间花在别别扭扭上啦。”
凌玉城在他怀里不情不愿地点头。打赌是自己想的,赌注是自己提的,虽然怀疑元绍做了手脚操纵打赌结果,可毕竟也没抓住把柄——想着想着仍然不服气,一拳捶上他肩膀:“东西你替我准备!我可不管!”
“好好好,都交给朕就是--”元绍没口子地连连答应。当然手上不肯吃亏,又是拍又是揉,占足了便宜才肯放手,任凭凌玉城从自己臂弯当中用力挣开。
说是说愿赌服输,皇后要穿女装这么丢脸的事情,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不管玄甲卫所属还是宫女内侍都是一样--自然,在宫里换好衣服、梳妆打扮好了再大摇大摆出宫,那是想都不要去想。天一擦黑,帝后二人就匆匆填饱了肚子,做贼一样跳墙而出,在执勤金吾卫的目送下消失在茫茫人海当中。
一出宫两人就兵分两路,七拐八绕,最终在一家僻静的客栈里成功会合。元绍掩上房门就大大喘了口气,放下一左一右挽在手里的两个大包,接下来,就是和凌玉城一起对着那些胭脂水粉、钗环首饰面面相觑。
“这些你知道怎么用?”
“反正我是不知道……”
衣服可以买,首饰也可以买,胭脂水粉都可以买,但是这怎么用——难道还要再去外面叫个梳头娘子过来?掂量了一下让人穿女装顶着个鸡窝头素颜上街,或者叫人来梳头化妆最后把人灭口的可行性,元绍不得不清咳一声,痛下决心:
“你把衣服穿上,至于这些——”
硬着头皮豪气万千地向桌上一挥手:
“朕来吧。”
穿女装能有多难?至少凌玉城表示,和大典上的朝服比起来,民间女装的难度根本不值得一提。到这份上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快手快脚换了衣服,坐到妆台前时,元绍已经把钗环首饰稀里哗啦摊了一桌子,从中执起一把木梳来。
“说起来,这才是朕第三次替你梳头呢。”黄杨木制成的梳子自然不是宫中牙梳可比,然而在这夜色之中、烛光之下,也别有一种温润的色泽,轻轻在凌玉城发间移动,自头顶一路梳至发稍。乌黑的发丝泉水一般从木梳的细齿之间流淌,元绍忍不住掬了一把,绕在指尖细细把玩:
“那时候,你的头发可没这么长……”
一句话出口,刚刚换上女装,正是满身不自在的凌玉城顿时陷入了沉默。那两次的情形直到现在还历历在目,第一次是在城头挥剑断发,抱着“截发代首”的心情与故国决绝;第二次是终于摆脱了身上的枷锁,向元绍重新请求一个表字,以此让自己挥别过往,步入新生。
第一次心头正是冷到了极点也痛到了极点,第二次恰是海阔天空的欣快,却也还带着挥之不去的酸疼。缘由不同,心情也不同,然而身后那人的关怀和包容,正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