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床软枕,点上一撮苏合香,赶了好几天路的陆小凤脑袋一沾枕头便沉沉睡去。
前院只剩下了仲彦秋一个人,桌上杯盘狼藉,酒已经喝得只剩了空瓶子,菜也让陆小凤吃的七七八八,月亮安安静静地照下,辉光明亮却也温柔,仲彦秋一抬头,才发觉天上的月亮已然是将要圆满的样子,只微微有那么一丝不甚明显的残缺,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
有风掠过。
庭院里的梧桐树叶刷拉拉作响,蝉鸣阵阵。
仲彦秋手上拿着一个酒杯,里面的酒已经喝完了,只有一点点残酒挂在杯壁上,慢吞吞地往下滑。
他沉默地坐了很久,忽地轻轻叹了口气,念叨着刚刚陆小凤提起的名字。
“苏梦枕……”
他都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了,或者说,他有意识的规避了一切苏梦枕会出现的场合,表现得好像这世间根本不存在这么一个人一样。
“终于愿意提起他了?”宫九从梧桐树后转出来,拎起空酒瓶嫌弃地晃了晃,“我还以为你一辈子都不愿意提呢。”
仲彦秋如同没有听到他的话一样,专注地看着杯子里的残酒,“他快要死了。”
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仲彦秋很少会说出这么肯定的句子来,尤其是对于未来的事情上,他的态度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模棱两可的。
说出来的未来,就没办法改了。
“若不是他快要死了,最近又怎么会这么热闹。”宫九冷笑,他此时表现得就像是“宫九”所应该表现出的样子,头发一丝不苟地束起,一袭白衣整洁得没有半分褶皱,轮廓冷硬如刀削斧刻的脸上带着自负,冷漠而又坚决的神情,眼神高高在上,锐利宛如刀锋。
仲彦秋的语气飘忽不定,“若不是他要死了,又怎么会什么不入流的小蟊贼都跑出来撒野。”
“他要死了啊……”
仲彦秋这么说着,神情似哭似笑。
“真难看。”宫九说道,似乎已经忘了白日里自己是怎么被仲彦秋气到哑口无言落荒而逃的,他看着仲彦秋,和白日里几乎一样居高临下的看着。
此时的仲彦秋失了那一贯的波澜不惊,他又觉得满心的不自在,心里头像是压着一股子散不出去的郁气,叫他难受的紧。
“是啊,真难看。”仲彦秋说道,他抬头看着宫九,眼睛里晕着深不见底的黑,“真是太难看了啊。”
他的语气更像是在喃喃自语,眼睛看着宫九,瞳孔扩散一片漆黑的眸子里空无一物。
他闭上了眼睛。
宫九霎时感觉自己浑身的寒毛都炸了起来,那种感觉就像是冰天雪地里赤身luǒ_tǐ着被寒风刮过,从外头一直冷到骨髓里,他一直以为危险只会激起他那丑陋的yù_wàng,让他渴求疼痛的刺激,但是此时此刻被这种危险感压迫着,他的脑子里只反复回荡着一个字——逃!
从他武艺小有所成一来他都多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浑身都在颤栗连血液都像是被冻成了冰块,让他无法呼吸几近濒死的恐惧感了,宫九自己都记不清了,他咬牙站在原地,冷汗浸透了衣服,一阵阵刺骨的冷。
“你后悔过吗?”他听见仲彦秋问道,嗓音飘忽语调茫然。
“不曾。”宫九毫不犹豫地答道,“既然已经决定了,我就没给自己后悔的余地。”
“哪怕是死在这里,你也不后悔刚刚没有跑?”仲彦秋问道。
那种压迫感更加重了。
宫九的脸上冷汗一滴滴地往下掉,但是他的眼睛却是极其明亮的,哪怕是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叫嚣着要跑,他还是死死地站在那里,唇色发白,又被他咬出血一样的红。
“不会。”他答道,然后紧接着道,“但是你会。”
“你会后悔得无以复加,就像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
仲彦秋会后悔,会无措,会站在命运的关口随波逐流,软弱得和这世界上庸庸碌碌的大多数人没什么两样。
“所以说……”宫九看着仲彦秋,眼神冷酷而又傲慢,“我看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