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鸣声从天边滚落下来,落到地上成了噼啪的雨点子,韩延一手撑着伞,厚重的帐子掀开了,一股寒风裹挟着灭了烧着的柴火,慕容冲的披风长长地像条尾巴,直到帐子重新落下了,不见了寒风,才堪堪地垂落下来,贴服着脊背。
他的面色不太好看,又不像是因为过多的饮酒,幼容坐在胡床上,眼看着他褪下甲胄和佩剑。女子的面上涂了一层薄薄的脂粉,看来颇为劣质,都随风吹轻浮地飘起来,她还穿窄袖的裙子,头上簪着花,从一个帐子里被送到另一个帐子里,就算是婚姻了。
慕容冲也坐到胡床上,幼容悄悄地打量他,有些疑心他是否用了脂粉,又是否用黛画了眉毛。
“你怕打雷吗?”慕容冲问她。
幼容滞了片刻,摇摇头,嗓音压得很细:“不怕。”
慕容冲不再说话了,他站起来,随便地抓住外袍,撑开伞,似乎想要到外面去。
幼容有些着急了,她蓦地从胡床站立起来,手指绞在一起,到口的话说不出来,也不知怎么留他,半晌才喊:“大司马!”
她太过着急了,声音支离破碎,不再是起初那样细柔得像河水,慕容冲却停了下来。
“大……大……大王……”
慕容冲转过身子,眸子里有一滩深渊,无喜无悲,也不像是生气,只是再平静不过了。幼容清楚地听到心跳的动静,从胸口,连到嗓喉。
“你为何要穿骑服?”慕容冲终于开口,目光柔和,语气也柔和,不像是在质问:“你会骑马吗?”
幼容不知道要如何回答。
“会吗?”慕容冲不恼,又重复了一遍。
幼容竭力地吞咽,终于点了点头,动作却轻到看不见。
“只是在马厩子里,还是走过几圈?”慕容冲像是在笑:“骑马,要到旷野上去,放眼看都是绿草,怎么望也望不到边,脚踩在马镫子上,手却放开缰子,由着马自己跑,跑到哪算哪,这才算骑马。”
他的语调很温柔,又极尽耐性地在讲,幼容仿佛卸下些担子,却怕他还是要走,索性使劲地点头。
慕容冲这才算是笑了,他走回到床边,握住女人的手,幼容浑身打了个激灵,因他掌心薄弱的温度甚至可比寒冰,她抬起头来,他的眸子里仍旧没有情感,从颇深的渊潭伸出锐利的爪牙,就像是在逼问,他又问了一遍。
“你怕打雷吗?”
幼容看着他的眼睛,一刻如同明白了什么,她终于如驯服的马匹贴入他的胸膛。
“怕。”她说。
第一百零五章 亲兄
“……苻坚与姚苌方战于赵氏坞,由此而估,长安城中现应有多少步骑?”
慕容冲目光流转,一时能睨见慕容泓半边铁似的脸廓,片刻又落到将欲答话的将军高盖面上去。
高盖甲胄未卸,弯腰向前一步,裙甲由是磕出响声,他两手抱拳,恭敬答道:“想必所剩无几,只不过,苻晖奉命收讨洛阳、陕城之师,到时少说也得有十万之众。”
慕容泓点点头,余光所及的方位,慕容冲有如意兴阑珊,目神不知所游,指尖叩在腰侧,甲骨像是磕着佩剑,却发出钝闷的声响,一时帐内不见说话的动静了,便就显出格外的突兀,不一会儿,连高盖也忍不住看向他。
慕容冲总算停下手指间的动作,披风刻意地遮下来,看不见他掌下握着什么,他环顾四下,像大梦初醒,只问了一句:“怎么了?”
是在夜里,慕容泓未着战衣,玄色窄袖的里衣贴服在身上,他很快收回了目光,手端起一盏油灯背过身,恰能照亮墙上悬垂下的地图一角。
“姚苌叛秦,不为人心所向,麾下自然无人可用,兵力又不及秦军万一,此次未为秦军剿灭,实在是有天助。”慕容泓的发束起,从后看,只有漆漆的一片,他一刻略微侧首,话像是冲着高盖说的,却又着实偏离了方向:“只不过,姚苌自来是只老狐狸,我们又不得不防。”
慕容冲抱臂向后倚在墙上,下颔略微抬高,居高而视,却不作答。
气氛静谧了许久,终于等到高盖答复道:“是,大将军英明。”
慕容泓眸底的光亮渐沉下去,却又仅仅像是因回首而恰躲避了烛光,他掌心温热,抚至墙上的绘图,一点点地摸索到邺城的轮廓。
“苻丕还能守到几时?”
慕容冲低下头去,眉眼深陷于暗夜的阴翳,他端起手掌,细细地清理起甲缝的积尘。
高盖作出踌躇的态度:“大将军,末将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慕容泓游离的手掌止于一刻,半晌才说:“讲。”
慕容冲眸底不见光,就算是悄然地审视也叫人不畅,他捉到高盖喉结在滚,开口时声音压得很沉:“末将以为,不必攻取长安,邺城才是——”
“父——王!”
帐子被掀起来,慕容觊撑在一侧将怀抱慕容忠的玉容迎了进来,小孩子该是才学会了说这一句话,口齿不清地在重复着,玉容将他放到地上去,款款地降下身子:“大王。”
慕容冲挑起眉梢,眼见高盖悄悄地伸手去擦拭额鬓的细汗,又垂下眼看慕容忠走了两步又改为爬,直到了父亲身边。
慕容泓背着身子,叫人不知他是否是高兴的,慕容冲半阖着眼,唇稍舒平又翘起:“七哥,忠儿都会叫父王了。”
慕容泓总算回过身,却面色阴沉,他没像个慈父一般矮身抱起幼子,而是近乎于呵斥似的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