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华班本来受邀在祭祀典礼上唱戏,可本地名流让王德全做说客,另邀了秦梅香去唱一场私人的堂会。秦老板原本不想去,一头是公家的,一头是私人的,想也知道是哪头要紧。可那边坚持要请,备了双份的包银,说不得,只得答应下来。
于是白天在篷车上且舞且歌唱了一路,到了晚上,才喝了几口水就又被接走了。
秦梅香坐上车,见前面人打扮,觉得有些不对,于是向王德全悄声问道:“那位罗先生,难道是袍哥会的人?”
王德全点头,小声道:“背后的长老之一。”帮会势力在本地人眼里,倒还比上面的官老爷们要紧一些。大小生意,都有赖他们保护,有了矛盾,也是要他们做中间人调和。秦梅香与他们交往,倒是一向都彼此客客气气的。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他是知道的。
只是因为庆华班受邀的只有他一个,不免有几分奇怪:“班底请的是哪个?旁的角儿呢?”
王德全欲言又止:“您到了就知道了。”
去了一瞧,大宅子灯火通明的,只是没几个人。一个枯瘦的老人把他们领进去,弯弯绕绕地走到了四周点着灯笼的戏台上——影子幢幢,却都是白灯笼。再往戏台下一看,那一把一把排得整齐的太师椅上,全是灵牌。
王德全擦着脸上的汗,把头深深低下了。
秦梅香静默半晌,突然开口:“化妆间呢?”
行头都是他自个儿带的,上妆,梳头,像平日演出一样一丝不苟。等收拾好了,穿着麻衣的本地乐队已经等在戏台边儿了。他同拉胡琴的略交代了两句要唱的戏目。那边点一点头,乐声响了起来。
左右台上也没别人。他一个人就把所有的角儿都唱了,忽男忽女,忽老忽少,上一刻妩媚佳人,下一刻fēng_liú男儿,前一刻耄耋老汉,后一刻垂髫小儿。偌大中庭风生水起,仿若五蕴十色,三千世界,万丈红尘,都在这区区一方戏台之上了。
不知何时,庭中起了风。可台上人兀自唱着自己的戏,仿佛他对着的不是牌位,这里甚至也不是戏台。他脚下踩着大地,婉转悠扬的清音却飞去了九天之上。这一刻,一招一式,神威朗朗;下一刻,一眼一袖,百媚俱生。
如此这般,把拿手的几出戏都唱了,又把压箱底的游园惊梦放到最后做了大轴。自掌灯到入夜,一刻不停,只唱得汗出如雨。
末了神魂思归,终于收了袅袅戏音。平息许久,只听得远处有成片的叫好声。原来庭院周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好些人。
他按照女子旧礼向台下福了福,慢慢下了场。
那位罗二爷站在廊柱之下,不住赞叹:“确是天音。”他身边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如此,想必您是心服口服了。”却是许久不见的顾廷安。
秦梅香唱得失魂,此刻身子尚是飘的,尤有一多半儿的神没有回过来。却听见那罗二爷低声吩咐身边人:“去告诉了那位,既然技不如人,还是好自为之。”
说完又冲尚在发愣的秦梅香和气地笑。下人很有眼色地把红布上放的包银送过来。是先前谈的两倍。
秦梅香茫然地把东西接过来,又茫然地往外地走了几步。罗二爷冲他略一欠身:“未提前相告是给泉下之人唱戏,罗某人在这儿致歉了。”
秦梅香下意识笑了笑:“今日中元,原本就是要给泉下之人唱戏的。”
罗二爷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赞道:“妙人!妙人!”言罢神色爽朗地转身去了。
秦梅香愣了一会儿,终于彻底回过神来:“现在几时了?”
顾廷安看了眼表:“快十一点了。”
秦梅香急道:“赏孤的供奉还没烧,河灯也还没放!”
顾廷安本来有许多话要同他讲,见他这样急,只得安抚道:“还来得及,马上过去就是了。”
好在罗家祠堂离东门桥不太远。河岸上和水面上都有零星的火光,是善心人来为阵亡的将士烧供奉和放河灯的。
秦梅香也买了些香烛,在岸上焚了。他没来得及卸妆,身上仍然穿着戏服。但这身装扮,在这中元节的夜里,却奇异地没有什么违和感。
顾廷安看着他如描如画,不见岁月的侧颜,轻声开口道:“这么久不见,你就不问问我?”
秦梅香翘了翘嘴角:“我心里知道,何必再问呢?”
“若我想问问你呢?”
“顾少心里也知道,又何必再问呢?”秦梅香看着地上的供奉化作灰尘,火星往天上飞去。
顾廷安叹了口气:“我要走了。去旗国。”
秦梅香终于抬了头:“不会回来了,对么?”
顾廷安点头:“是。”
秦梅香笑了笑。供奉化干净了,他划着火柴,把十几盏莲花灯一一点了,一只接一只放进河里。
“我来是想问……”
“茨菰叶烂别西湾,莲子花开犹未还。”秦梅香起身,看向顾廷安:“顾少,谢谢你。往后……愿你一生顺遂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