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灵的孝子就只剩下衣长宁一个,衣飞石站在兄长灵前怔怔地,突然流下泪来。
过得大半个时辰,朱雨亲自领人来拜,宫中送来素服简饰,先服侍衣飞石换了衣裳,另有皇帝叮嘱的一丸清心丹,怕衣飞石太过伤心,叫朱雨用温水伺候衣飞石服下。在长信宫养伤的琥珀兄弟自然跟了来。再过了半刻钟,皇三子谢沃,皇四子谢泽,黎王府郡主谢团儿,也都前来吊唁关切。
倒是礼部与太常寺官员在皇子们都到了之后,才匆匆忙忙地赶来,接手操持长安侯衣飞金的丧礼。
衣飞金卒年不到而立,堪堪二十九岁。按照他这样的年龄,后人本不能披麻戴孝,又有父母在堂,府中举丧之后,连丧幡都不能挂在长公主府的门额之上。然而,他身上有爵位,公侯之礼迥于庶人,下人在长公主府门前挂起小幡,过往行人纷纷议论,长公主府死了人的消息瞬间传遍京城。
挂幡之后,世友亲朋同僚乡学就能登门吊唁了,头一个上门的就是候在门前的黎王夫妇。
衣飞金死讯传进宫时,谢范正在长信宫和太后互叙别情,皇帝吩咐琥珀回家奔丧,谢范也立刻出宫回黎王府,换上素服带上黎王妃,立马就往长公主府奔。
——衣飞石与皇帝是什么关系?他的亲大哥死了,谢范岂敢怠慢?
他和黎王妃的马车一直驻在长公主府门巷,只等着丧幡挂起,夫妇二人即刻就携礼上门了。
接着就是与长公主府比邻而居的几个世族散官上门道恼,毕竟不是休沐日,当官的都在衙署,就不在衙署找借口躲在家里的,这时候也不敢公然跑来吊唁,马上赶来的反倒是散官闲职与宗室居多。
衣飞石一直钉在堂前照应,傍晚之后,上门吊唁的客人就少了。
“宁儿先去吃饭。”衣飞石吩咐道。
衣长宁今年也才八岁,凡事都只懂一半,他哥哥从小就告诉他二叔是个坏蛋,害死了他的亲娘,可是,三叔、四叔都喜欢二叔,爹也说二叔很好,是爹最好的小兄弟,衣长宁对衣飞石的感情就很复杂。
周氏投缳时,衣长宁还不懂事,对娘亲的记忆也就只剩下淡淡的桂花香粉味道。可是,他很依恋自己的父亲。衣飞金死前叫他给衣飞石做儿子,叫衣飞石“教好”他,他惶恐又愤怒,还有一种被遗弃的悲伤,到最后,看见父亲失去呼吸,彻底不会说话的模样,他才感觉到巨大的悲伤。
他一直不停地流泪,第一次品尝到死别的滋味,叫他磕头他就磕头,一边磕头一边流泪。
此时衣飞石叫他去吃饭,他根本不想吃。他就想静静地跪在这里,想着与父亲相处的过往,继续流泪,仿佛悲伤就能随着泪水的滴落一点点消失。
衣飞石叫了几声,衣长宁也不动。
他微微侧目,见小孩也不哭闹,只是默默流泪,流得满脸苍白。
那一种诀别的悲伤,让衣飞石感同身受。
这就是亲人。
只有为了同一个挚爱之人的逝去,彼此一样悲伤流泪的人,才是真正的亲人。与血脉无关。
家丁送来茶饭,托盘里一碗蒸得白糯的粳米饭,一小碟酸汤黑木耳,半盘白烩蘑菇,另有一碟子香煎油豆腐,都是居丧食用的素菜,做得倒是酸甜鲜香,十分开胃。
衣飞石拿蘑菇拌了饭,端着碗到衣长宁身边,喂衣长宁吃了一口。
衣长宁闻着食物的香味就觉得饿了,见自家一向高高在上的二叔蹲在身边亲自喂,碗里全是素——
爹死了,所以吃素啊。
阿爹死了。
衣长宁眼泪簌簌而下。
迷糊中,他听见二叔劝说:“你要吃饱,睡好,不能生病。明日亲友同僚京中旧故前吊孝,你是孝子要烧纸答礼,你若是生病了,你爹怎么办?”
想起状若疯狂的哥哥衣长安,衣长宁知道,哥哥肯定是出不来了。
阿爹死了,镇国公府的下一代嗣主就是二叔,哥哥和二叔闹得那么凶,不会被放出来的。
这是阿爹的灵堂,人一生最重要的事之一,不能出任何差错,否则,阿爹在九泉之下也难以瞑目。
衣长宁一边流泪,一边吃了二叔喂来的饭菜,吃了几口之后,他自己捧着碗边哭边吃。
衣飞石将另外两盘菜也放在他身边,叮嘱家丁照顾好他,又站在衣飞金灵前发呆。
灵堂里有和尚僧侣的诵经声,道士也挂了幡,架坛做法超度,这死后的过场安慰的似是生人。
衣飞石站在灵堂上,满脑子都是从前衣飞金对自己的好,他带自己玩耍,教自己武艺,带自己上战场,把他的亲兵给自己,也包括前些年衣飞金毫不藏私地让给自己的战功……
他甚至又想起温柔爽利的大嫂周氏,想起她给自己那一笔笔可观的零花钱,想起她给自己做的新衣裳,买的千金宝剑,漠河良驹……
他明明知道自己没有做错什么,明明知道是大嫂错了,是大哥错了,可是,他还是太难过。
家丁捧着已经凉透的饭菜,劝又不敢劝,退又不敢退,只能心中腹诽,二公子您劝小少爷倒是劝得挺好,轮着自己怎么就不吃饭了?
正进退两难间,家丁突然发现有人招手叫他退下,他左右一看,原来灵堂所有下人都被撤下去了。
他端着凉透的饭菜迅速后退,走到廊下时,突然有几个神色彪悍的羽林卫上来,叫他迅速跪下。
当年宝珍公主停灵时,这阵仗就经历过一回!自问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