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柯心情复杂地让老太太签署了《拒绝有创治疗同意书》。
星期四严柯值班。今晚本该陪他值班的实习生放考研假了,因此严柯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手头没什么事,时间却还早,严柯又去病房晃了一圈, 确认所有病人的情况。
杨明焕还是喘得厉害,虽然已经吸上氧了,但血氧饱和度还是忽上忽下。严柯查了一圈房,正往办公室走,路过杨明焕的病房时听见心电监护仪在报警。杨明焕的老伴正起身,熟练地把警报暂时消除。这很正常,因为他最近血压偏低,也没什么好的处理办法。
严柯过去看了一眼,血氧还好,血压低就只能让他低了。
由于呼吸困难,此时的杨明焕已经很难开口说话,只是不停地用力呼吸。他看起来很疲惫,眼睛始终半眯着,但因为憋气憋得难受,他只能半躺半坐。这几天他晚上都只能睡一两个小时。
老太太这些天也和儿子轮流陪夜。很显然,老太的体力也有些不支。严柯看着老太太憔悴的面容,忍不住道:“阿姨,不行还是把老爷子转进icu去吧?你们家属也可以轻松一点。”
老太抚摸着老爷子干燥粗糙的手掌,叹道:“进了icu,他可就出不来了。而且icu每天只能探视半个小时,我不放心啊。”
此时老爷子缓缓地扭过头,眼睛望着老太。老太给他理了理凌乱的头发,微微一笑。
严柯心情很沉重,忍不住叹了口气。正要走时,忽然听到心电监护滴滴作响,老太太再次起身关闭警报。
滴滴声消失了,病房里只剩下杨明焕艰难的喘息声。
严柯走出两步,突然有点不放心,于是又折回来。他瞟了眼心电监护,发现刚才的报警不是因为血压低,而是血氧饱和度降到了90。
正常人的血氧应该在98左右,当血氧低于95时心电监护就会报警。杨明焕之前也有过这种情况,调整一下吸氧流量就行了。但吸氧速度也不能太快,如果体内氧气含量过高,身体会自行发生呼吸抑制。
严柯按照常规稍稍增大了氧气流量,站在床边看了一会儿,想等血氧恢复了再走。没想到血氧一直上不去,反而仍旧缓缓下降。心率也超过了120次/分,心电监护再次报警。
严柯感觉不太对劲,掏出听诊器上去听了一下。肺上有明显的s-hi啰音和哮鸣音,这是因为肺部感染,里面有痰。心脏噗通噗通跳得很快,严柯不是心内科医生,此时也听不出什么。
他掀开被子,按了按杨明焕的脚腕。双下肢没有水肿,看着不像左心衰。看来这些异常还是肺上的原因。严柯喊来护士给他吸痰,痰液没吸出来多少,杨明焕的症状也没有改善。这下严柯急了,赶紧给他抽了个血气分析,送急化验,并请了二线值班医生过来。
化验结果还没出来,心电监护显示血氧饱和度已经掉到了40。二线医生了解过病情之后,迅速下达了抢救医嘱,然后低声对严柯道:“赶紧叫他子女过来,我要跟他们谈话。这老头估计不行了。”
严柯心里一沉。
杨明焕的儿子到来时,血气结果也出来了:缺氧、二氧化碳潴留、酸中毒、高钾血症,所有指标都严重偏离正常值。考虑原因还是呼吸道堵塞,既然家属拒绝c-h-a管,那么目前除了吸氧和纠正酸中毒之外没有什么可做的。
二线医生把家属带去办公室谈话时严柯就守在杨明焕床边。杨明焕瞪着双眼,极度的呼吸困难使他喘息剧烈,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音,不用听诊器都听得出来有东西堵住了。
他的双手青筋爆起,死命抓着床单,那皱成一团的床单仿佛是他痛苦的写照。严柯心里非常难过,他不敢回应杨明焕绝望而哀求的眼神,但他更不能离开。此时他必须守在杨明焕身边,即便什么都做不了,作为医生,他也必须在旁守护。
不,这不是守护,只是眼睁睁看着他去死而已。
二线医生的抢救也没能缓解杨明焕的痛苦。他开始烦躁地扭动,床被他晃得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响声。这对严柯来说也是一种煎熬,他忽然发现自己先前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杨明焕最终会憋死,会在恐惧和极大的痛苦中,缓慢地死掉。
而他什么都做不了。
毕竟是终末期肿瘤病人,而且拒绝c-u,所以肿瘤压迫气道导致的呼吸困难并没有其他……
等等?
严柯看着杨明焕浅而短促的呼吸,忽然灵光一闪。
吗啡!
吗啡不是能改善浅快呼吸吗?国外不是就是用吗啡来缓解临终病人呼吸困难的吗?
严柯让护士看着杨明焕,自己拔腿向办公室跑去。既然有二线主任医师在场,他就必须先向上级请示才可以下达医嘱。然而还没跑到办公室,他突然又想起来——
国内还没有相关指南。
目前国内所有吗啡制剂的药品说明书上,都没有“缓解呼吸困难”这个功效。也就是说,他如果用吗啡来治疗呼吸困难,实际上是属于“超说明书用药”。
何况吗啡还有可能引起呼吸抑制……
严柯的脚步渐渐慢下来。他想起那次死亡病例讨论时,师叔与王主任的对话。
“既然还没进指南,那官司恐怕很难赢。”
“咱们医护人员首先还是要保护好自己啊……”
严柯胸口一闷,很快又转念想到——未必会打官司啊!
杨明焕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