鏖战到了下午,太阳开始西斜,原本背对着光线的楚军占着便宜,因为正对着太阳几乎睁不开眼的魏军至少需要分出三成的精力去躲闪对面的刀枪反射过来的金属光芒。
现在形势对调,楚军得眯着眼,而魏军则看得清晰,幸而光线不再那么的夺目,影响微乎其微。可战况也越发的激烈,南、北两面的城墙都已破坏大半,若非穆梵组织民力提前在内城造了第二道矮墙,现在的仓垣已经失守。
尽管如此,他也心知守不住了,雷霆砲的威力超乎想象,天下坚城彻底成了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仓垣可以丢,反正日后还夺得回来,但麾下仍活着的一万五千多名镇戍兵却不能全部死在这里。
突围,成了唯一的选择。
不过,在重兵层层围困的绝境里,如何突围,很是考究统帅的能力。穆梵的法子很简单,却很有效,他直接洞开四面城门,驱赶城内的十数万汉人百姓冲向楚军的阵营,妇孺老幼在前,青壮男子在后,且允许自带细软和牛羊牲口。敢迟疑不前者,当众砍头剖心,再不动者,杀其子,逼其母,杀其儿,逼其父,血腥至极的杀戮手段彻底让这些平日里为鲜卑人做牛做马的卑贱汉人们崩溃了,撕心裂肺的哭嚎声惨不可闻,然后疯了似的,踉跄着、争抢着、仿佛从山顶倾泻的磅礴泥流,互相夹裹着彼此,绝望的冲向楚军。
他们不知道楚军会不会念在汉人同脉而停止攻击,可现在明摆着留下来必定要死,冲出去或许还有活路——对这些无法决定自己命运的可怜人来说,乱世之中,或许可以活命,已经是老天爷难得的开了恩。
徐佑接到奏报后,毫不迟疑的命令全线停止进攻,攻城的各部让开出城的道路,以水师舟船为掩护,持续用强弓劲弩压制城头的魏军,然后由步军分出人手帮助逃出城的汉民有序的离开战场。
可这毕竟是十几万人,又处在完全惊恐的状态,不听指令,肆意乱跑,好几次差点冲散了楚军防线,前面负责的各级主官的抱怨流水似的呈上来,大都主张封堵三门,只开一门供汉民逃命。否则的话,兵力无法集中使用,魏军必定趁势突围,恐会放虎归山。
封三门开一门,对战争的胜负来说可能是上策,可对百姓而言,也是灭顶之灾。十数万人从一门涌出,踩踏不知要死多少,拥挤掉进水里还不知要淹死多少,这样的胜利,不要也罢!
徐佑冷冷道:“区区穆梵,算得什么虎?镇戍兵又不是北魏的百保鲜卑,全放走了又如何?不过为了争战功而已!传我将令,敢伤及百姓者,剥夺此战所有功劳,移交军正论处!”
中军的结构庞大,又牵扯到朝廷根基,是各方焦点所在,因此徐佑没有急着仿照翠羽军对中军进行大刀阔斧的改制,军法还是由军正掌管,没有另设监察司。
可没有监察司,对军队的掌控就无法做到如臂使指,着数十名尚未脱甲的将军们,无不腰刀沾血,满面尘灰,杀气腾腾,此刻没有任何庆功的欢悦,人人神色沉重,默不作声。
徐佑看着堂前跪着的柳渠,道:“你可知罪?”
放走了穆梵,柳渠自知有过,但起因还不是徐佑心慈手软,偏要收拢那些墙头草似的老百姓,以致于贻误战机?
他撇过头,气呼呼道:“节下知罪,临战不力,让索虏逃了!”
“那不是你的错,为十数万百姓计,穆梵的死活微不足道,他无非率残部逃往滑台,我方才接到齐啸的捷报,滑台已克,他去了也是送死。你的罪过,是不听司马的号令,纵容属下虐杀无度,激起民变,导致北门防线出现漏洞,给了穆梵可趁之机……”
柳渠梗着脖子,很不服气,径自打断徐佑的话,道:“谭司马那是乱命!两军阵前,容不得菩萨心肠,若是怕杀人,别穿这身戎服,干脆去庙里当和尚好了……”
“是吗?”徐佑平静如渊的眸子里泛起冷冽的光芒,道:“谭卓奉我的将令,你是说,我也是乱命了?”
柳渠嘴皮子颤了颤,刚准备回答是,被广武将军周石亭从后面一脚踹翻在地上,斥道:“柳渠,还不闭嘴?给大将军认个错,保证绝无下次,大将军不会和你计较的!”
折冲将军曹擎也赶紧道:“是啊是啊,穆梵就算跑了,他也过不去黄河,等兄弟们追上去,还不是想怎么揉搓就怎么揉搓?柳建武素来骁勇,我们都是知道的,请大将军再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这两人和柳渠关系不错,冒着触怒徐佑的危险开口圆场,柳渠反倒不干了,腾的站起,怒道:“我没错!耶耶是柳氏的嫡亲子弟,我看谁敢给耶耶头上胡乱栽赃罪名……”
徐佑淡淡的道:“请节杖!”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大将军的节杖岂能轻动,动则必杀人。周石亭和曹擎扑通跪地,拼命的叩首道:“大将军息怒!大将军息怒!”
其他人面面相觑,柳渠家世显赫,平常和同僚相处时趾高气扬,除了周石亭和曹擎并无别的知己,可这会情势所逼,若不求情,大将军未必真的要杀人,那就被柳渠记恨上了。
“请大将军开恩!”
众人纷纷跪下,徐佑的声音如冰刀直刺人心,道:“此次西征,我们的目的是伐凉,和魏军作战,既为借道,也是想治一治你们的恐魏症!自先帝三次北伐失败,多年来军中上下,谈魏色变,连什么‘南人不及北人善战’的狗屁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