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佑的话,如巨石从万丈高空砸入平静的水面,掀起滔天巨浪,从人心深处汹涌而来!
每个人心里都有信仰。
崔元修的信仰就是梅璨版本的《尚书》,他毕生的精力、心血,赖以立足的事业并随之而来的荣耀,全都仰仗这本经典著作。
可徐佑却说,梅书是伪作!
这无疑是将舔狗最爱慕的女神tuō_guāng了衣服扔到了粪坑里再吐上几口吐沫,对文人而言,不亚于杀父夺妻之恨。
“小贼,大逆不道!”
崔元修的脸色让人不忍目睹,身子摇摇欲坠,抬手指着徐佑,痛声斥责。
“儒门以信立,若连自家的典籍都是伪作,又如何取信天下?我如此非大逆不道,而是考前儒之异说,符圣人之幽旨,比起崔公的入歧途而不自知,这,才是真正的大道!”
崔元修面白如纸,噗的吐出一口鲜血。范葛等弟子齐齐悲呼,左右扶住,无不怒目而视徐佑,简直恨不得生食其肉。
“崔公莫急,《尚书》的真伪非一两句可以辨明,等我遍访大贤,网罗众说,再闭门写好《尚书正义》,谁真谁伪,自然明了。”
要撰写《尚书正义》?
崔元修到底不是蠢人,猛的抬起头,颤声道:“你究竟是谁?”
徐佑随手去掉伪装,气质乍然而变,月华似水,倾洒在他的肩头,更显得丰神俊朗,风度翩翩,道:“在下钱塘徐佑!”
众人皆惊呆当场!
人名树影,区别在于,普通小贼若说《尚书》是伪作,顶多让人嗤之以鼻,就算加上前面辩诘时的厉害表现,也不过让人心中起疑罢了,可终归是大言不惭,惹世人嗤笑。
可是,若换成徐佑,幽夜逸光何等响亮的名声,诗词歌赋经义都堪称当世大家,迷弟迷妹不知凡几,真要是对《尚书》发起质疑,可以想见,不出荀月,《尚书》作为儒门经典的合法性将受到毁灭性的打击。
崔元修用力推开扶着他的弟子们,直起身子,惨然笑道:“原来是徐郎君,受教了!今日辩体,是我输了!”他虽人品堪忧,脾气也臭,但愿赌服输,这点气度还是有的。
“既然如此,崔公可愿答应我一事?”
“请郎君吩咐,无论牵马坠蹬,还是负荆请罪,老儿甘愿受罚!”
徐佑摇头道:“我为执经问难而来,却不是为了让斯文扫地。我心所愿,想请崔公到玄机书院担任《尚书》都讲,如何?”
显然这番话出乎崔元修的预料,在他想来,事前曾拒徐佑于门外,百般刁难,真可谓落尽了颜面,如今一败涂地,换做是他,怎么嘲弄和讥讽对手都不为过,可谁知徐佑竟要邀他去玄机书院担任都讲?
只要不是蠢人,都明白玄机书院大势已成,儒门中兴与否在此一举,凡是能够参与其中,青史留名不是难事,所以徐佑的邀请,非是惩罚,反倒是莫大的荣誉。
当然,这种荣誉放在往日,崔元修不屑一顾,可赌注在前,比起牵马坠蹬,已经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郎君方才还道《尚书》乃伪作,难道不怕我在玄机书院痛骂你吗?”
徐佑笑道:“骂我无妨,道不相合也无妨,崔公可知玄机书院第一条院训是什么?”
“愿闻其详!”
徐佑清越的声音响彻崔府,道:“真义,越辩越明!”
崔元修良久无声,拱手作揖,道:“等到书院开院之日,小老儿定赴钱塘一会!”
折服了崔元修,这里再无逗留的必要,徐佑转身,望着张玄机,眸子里隐约有歉然之意,道:“张女郎回府吗?深夜不宁,我送你一程吧!”
“劳烦郎君!”
张玄机点点头,走到崔元修跟前屈身下跪,道:“弟子不肖,和徐佑原是扬州故人,今夜之事,实在无法坐视不理。却惹得师尊动怒,伤及贵体,弟子万死莫辞!”
崔元修摆了摆手,苦笑道:“起来吧,这也怪不得你。师兄们的话不必放在心上,我会严加责罚。还有,梁渊不成器,之前在书房跟你说的事,就此作罢!”
青溪里的夜无比的宁静,虫鸣声、流水声,融合在月色里,飞舞的萤火虫点缀林间,徐佑和张玄机并肩走上木桥,如同又回到钱塘的上元夜。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数年未见,郎君风采犹胜往昔……”
这话里透着客气和生疏,从崔府剑拔弩张的环境里走出来,两人间又恢复到了普通朋友该有的那种陌生和距离感。
终究,还是和上元夜不同了!
徐佑轻声道:“虚度时日罢了,你在金陵……可还好么?”
“读书、抚琴、游山、乐水,尚可得浮生半日之闲。”张玄机停下脚步,双手扶着桥栏,目光清幽不见底,道:“郎君乔装入崔府,想必别有谋算,却因为帮我解围暴露了行迹,玄机心中有愧……”
徐佑叹了口气,道:“是我心中有愧才对!”
“郎君言重了!”
张玄机转过头,望着徐佑,阴和阳流转于脸颊之间,映着溪水的波光潋滟,似乎有种别样的美感,道:“师父那边,我改日会登门道歉,想来不会太过计较。至于师兄们,平日甚少往来,若不能体谅,其实也没什么打紧。”
徐佑凝视着她的双眸,道:“我说的有愧,不是指崔元修,而是那日在桃林里,我的犹豫不决伤了你的心!”
时过境迁,张玄机显然已经释怀,闻言默然了片刻,轻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