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里浮现那个嘻嘻哈哈、无忧无虑的少女模样,世道艰难,不仅磨砺人心,也考验人性,谁也不知道百画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但她一个小女娘于这虎狼环伺的江湖中漂泊流离,遭遇不问可知。
王复惭愧道:“百画入了西凉,我们的人没办法继续跟进,实在有负郎君嘱托……”
徐佑心中悲痛,起身作揖,道:“多谢假佐告知她的下落,不管这样,至少活着……活着就还有希望!”
和王复作别,沿途再无耽误,两天之后,徐佑一行出现在钱塘城外。大战后的破败,让曾经繁华无比的钱塘内外的满目疮痍,许多家破人亡、无处可去的流民聚集在道路两侧,看到衣褶光鲜的人,立刻蜂拥而上,哭喊着求点食物充饥。
“冬至,钱塘县新任县令是谁?朝廷拨了那么多的米粮,为什么不赈济流民?”
徐佑将他们随身携带的干粮都送给了这些面黄肌瘦的可怜人,看着狼吞虎咽差点噎到的小孩子,眼睛里透着无名的怒火。
“新任县令是兰陵萧氏的萧纯,年纪在二十四五左右。”
“曾任何官?”
“未曾有过地方的历练,萧纯博学有才思,此次因举秀才而出仕!”
兰陵萧氏的人?
徐佑隐约察觉到一些异样,从萧玉树开始,萧氏似乎突然对扬州重视起来。不过钱塘遭逢大难,正是百废俱兴的时候,急需熟悉政务的干练之才主政,才有望在最短时间内改变眼前的这一切。
现在倒好,来了个门阀子弟,先不说是不是纨绔,至少从城外的现状看起来,并不是合适的人选。
“走吧,入城!”
徐佑刚要动身,一辆拉满了尸体的无棚柴车晃荡着驶出了城门,尸臭迎风而来,闻着就几乎吐了满地。刚刚还围堵着徐佑讨要食物的流民立刻一哄而散,不知是怕了臭,还是怕尸体有瘟疫,沾了晦气。
徐佑让到路侧,目送柴车远去,距离钱塘收复已经二十多日,可堆积的尸体却还没有全部运出来,细思之下,唯有悲凉。
张墨逐渐适应了黑暗,也适应了每隔两三日,屋顶就会启开,然后是绳索系着的竹筐和食物。他不再喊,也不再问,如同行尸走肉,麻木的维持着基本的生命状态。
绝望到极致,其实倒变得很冷静!
直到某一天,随着竹筐下来的是个人,没有光,看不到脸,但他的声音很柔和,听起来似乎可以信任。
“张郎君,楚朝大赦天下,你是首逆,已诏令必诛。我今日来,是想问问你,要不要活命?”
张墨没有做声。
“活命很简单,听我的吩咐,我可以送你出城,然后到一个连司隶府都找不到的地方。”他顿了顿,语气十分诚恳,道:“若你想死,我也可以成全你,死后就埋在这石室里,同样让司隶府找不到。”
“你是谁?”
过了许久,张墨终于开口,多日未曾说话,他的嗓音沙哑刺耳,在空旷的石室里回荡,犹如鬼音渺渺。
那人笑了笑,道:“我是你的救命恩人,若不是我,你早跟其他人一样,溺毙在钱塘江里。”
“什么?”
“对了,你还不知道,大吴已经覆灭了……”那人叹了口气,道:“都明玉死在孙冠的手中,其他人大半喂了江中之鱼,少半做了刀下亡魂。”
“啊?”张墨浑身一震,道:“我母亲呢?她好好的,是不是?”
“我也想瞒着你,但……令堂于城破当日,被中军乱刀分尸而死,人头悬挂城门曝晒三天,萧玉树说……说此为天下负恩者诫!”
噗!
张墨吐出一口鲜血,熬了这么多日,身体和心理的压力让他已经不堪重负,骤然听闻母亲死状如此凄惨,哪里还忍得住,顿时晕死过去。
那人急忙上前,手指连点,为他推宫过血,疏通郁结堵塞的经脉,一炷香后,又是一口鲜血,人却悠悠醒了过来。
“不疑兄,你虽然投了大吴,却也是为形势所逼,楚国皇帝要是体谅你的苦衷,杀你也就够了,何苦拿着行将就木的老人出气?这样残忍狠毒的暴君,你说,该不该死?”
“母亲,孩儿不孝,孩儿不孝!”
张墨跪在地上,蜷缩一团。悲到了极致,根本发不出声,也流不出泪,双手死死抓入石缝,指甲崩裂,鲜血直流,眼眸里全是深入骨髓的恨意,突然仰头怒喊:“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那日之后,张墨不发一言,跟着那人出了石室,洗了澡换了衣服,大吃大喝了三天,然后跳入屎尿漂浮的粪池浸泡了半响,弄的蓬头垢面,躲在了运尸体的柴车中,口鼻全是尸臭和秽物,可他却感觉不到任何的不适。
直到从木板的缝隙看到徐佑,阳光斜射,徐佑的脸坚毅而清澈,一身白衣,长身玉立,矗立在众多流民旁边,仿佛神仙中人。
他咧嘴笑了,泪水如泉而下。
微之,从此人间鬼蜮,再见无期,
你且安好,可我,绝不认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