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员们各自捧着笏板,低头看着脚尖,虽然数百人聚在一起,却静悄悄不闻丝毫声息。程宗扬悄悄抬起眼,面前是南宫最宏伟的主殿:崇德殿。整座大殿位于五层台陛之上,每层台陛都高达及许,从下望去,宫室犹如浮在云端。脚下的丹墀漆成丹红的颜色,色如烈火,象征着汉国的火德。主殿两侧各有一尊十几丈高的金人,手中托着巨大的金盘,宛如威严的神祇,俯览众生。
片刻后,鼓声响起。官员们黑色的衣袂同时扬起,迈步踏上台阶。台陛高度五丈,长近二十丈,从阶下登到殿前,相当于一口气爬上五层楼,如果换成晋宋两国,只怕有一半官员中间都得歇几回。汉国这些官员却是步履矫健,中间几名须发苍苍的老者也显得老当益壮,丝毫不见颓态。
到了殿前,众人脱下靴履,只留布袜,接着鼓声变得急切,无论文武重臣,都抱着笏板一路小跑的疾趋而入。
群臣趋之若骛,唯有一人仍然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昂然入殿。从容的步伐将周围的重臣衬得如同奴仆。
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谒赞不名——能在朝中得到这种待遇的,除了开国丞相萧何,就唯有如今这位天子名义上的舅父,襄邑侯吕冀。他一手按着佩剑,迈步进入殿中,这边早有内侍列好席位,请他入座。
程宗扬没见过晋国的朝会,但汉国的朝会明显与宋国不同,殿内摆着成列的长几,几后放着坐垫,群臣按席而坐。由于臣属众多,大都是数人同席,但在席位最前面,摆放着三张单人的席位,分别属于群臣之首的丞相,监察百官的御史大夫,以及主管军事的大司马。朝会上除天子之外,唯有这三位重臣拥有专席,号称“三独坐”,以示尊荣。然而此时,殿上却多了襄邑侯吕冀的席位,与三公分庭抗礼。
霍子孟辞去大司马一职,保留了大将军的称号,此时抱病无法参与朝会,席间唯有丞相韦玄成与御史大夫张汤。
程宗扬一直挂念着校尉府的事,连朝会都心不在焉,眼睛看着脚下的地板,脑子里却在想着死丫头这会儿到哪儿了。忽然耳中飘来一个熟悉的名字,让他浑身打了个激零:王哲!
殿上一名官员正在慷慨陈辞,“左武军败于大漠,丞相韦玄成难辞其咎!臣伏请天子下诏,诛韦某以谢天下!”
刚才还坐在席间的丞相韦玄成此时已经免冠跪地,神情肃然地一言不发。
天子的面容隐藏在冕旒之后,看不清他的神情。那官员说完之后,殿内一时间鸦雀无声。
片刻后,一名官员挺身出列,捧着笏板躬身道:“臣五鹿充宗,有本启奏陛下。”
负责维护殿内秩序的御史大夫张汤开口道:“讲。”
五鹿充宗道:“方才王御史称,左武军孤悬大漠,粮草不继以至全军覆没,其罪在丞相韦玄成一身。然左武军孤军深入数千里,直至兵败,朝廷方知此事,王哲岂无罪责?”
声称要诛杀丞相的御史王温舒抗声道:“王大将军名动天下,左武军又是百战精锐,所攻之草原兽类,阖族不过数千口。据臣所知,左武军虽然远在域外,但每日皆有回报,朝廷对其行止了如指掌,岂有不知之理?所谓兵马未动,粮秣先行,敢问五鹿少府,王哲身在域外十有余年,莫非朝廷均不知其事?左武军粮草供应难道与丞相无关?”
此言一出,不少人都在点头。丞相为百官之长,负责朝廷的收支用度,若说对左武军的行动一无所知,推托之辞未免太过明显。
王温舒转身对五鹿充宗道:“阁下身为少府,对左武军行止有所不闻,理所当然,丞相岂能不知?”
等众人议论声平息,五鹿充宗开口道:“王御史有所不知,左武军粮饷一向由少府开支。”
此言一出,殿中立刻哗然。吕冀独居一席,原本象是看好戏一样看着两人争论,听到此言,也不禁微微皱起眉头。
少府掌管的是天子私产,按汉律,山海池泽所出归天子所有,天子平日的支出,宫廷费用,以及祭祀、赏赐由少府开支。左武军作为朝廷的军队,由少府开支军费,完全不合理。
程宗扬这会儿终于听明白了,王温舒和五鹿充宗唱的是双簧啊,丞相韦玄成根本就是个幌子。王温舒攻击丞相,五鹿充宗站出来替韦玄成辩解,其实要说的就是最后这句:左武军是天子自己掏腰包供应的军队。
问题是他们两个为什么这时候站出来提到左武军的事?作为亲历者,程宗扬知道左武军兵败大草原,固然是因为遇到了一支原本不应该出现的军队,但很大程度上与后勤不足有关。他还记得自己来到六朝之后吃的第一顿饭:白水马肉,更记得孟非卿曾经透露过:有人泄漏了左武军的行踪,才使得罗马军团能在大草原上准确地伏击左武军。
左武军兵败是在天子亲政之前,当时主掌军事的是大司马大将军霍子孟,而主持少府,掌管左武军开支的只可能有一个人:太后。
王温舒与五鹿充宗拿出左武军大作文章,目标究竟是霍子孟,还是太后?还是仅仅在于大司马大将军这个头衔?
哗然声中,御座之前的小黄门开口道:“天子有诏,此事勿须再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