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仪陡见崔嫣撒泼,却是暗喜,既是得了他心意,这样一个夫人岂会放在心里?她如今有多刁,便是衬得自己有多贤,遂不避不让,使眼色叫婢子退下,捂了脸道:”我既已应承过大人痛改前非,便势必不会再犯,你若瞧我不顺眼,便尽管来打。”
甄世万空拳一蜷,凑于鼻下咳了两下:“初儿,休要得寸进尺了。”
崔嫣不理会他,见日头已斜,乌云聚厚,已飘了雨下来,径直朝坤仪道:”好,你要进门,我拦不住你,但你总是要顾念着我生将个妻位让给你,如何也是得叫我舒坦一些。“
坤仪屏住心头气:”你要如何?“崔嫣哼一声:“你是皇亲国戚,我不敢将你卸腿支臂,要你下跪又怕天打雷劈,你既是迟早要入府,便在这院子里呆两个
时辰,多看看风景,当熟悉熟悉罢。”
甄世万朝坤仪道:”你莫听她的,她小孩子脾气。“
坤仪笑道:”夫人小孩子脾气,可坤仪却不是不懂事,既已有言在先,我站站又何妨,顺了夫人心意,免得日后家宅不宁。”倒也将婢子打发出去,只身立于天井罚立。
甄世万低语:“落雨了,我差人给你举把伞?”
不等坤仪回话,崔嫣已是上前质问:”你真是舍不得她受一丝半点的不好?连站一会儿,淋一点雨,都是心痛?“甄世万眉一振:”你休胡扯——”
坤仪怕他激了伤,又欲彰显容量,忙道:“无碍,起了些风,你先进屋罢。”话音甫落,竟察甄世万探下来,暗暗将自个儿手一握,似是勉励,又似无奈,顿生了暖意,哪里还管得着崔嫣。
动作虽是细微,却叫在场诸人看在眼里。连曹管事都是目瞪口呆,也不晓得自家大人何时竟将这郡主捧成个至宝,原先还当是瞧那齐王与太后的面子,现下却分明是□情意,只见自家夫人竟也是变了性子,顾不得半点仪态,抹一把脸蛋,跺了一通脚,朝地面狠啐一口,扭过身子便跑了去。
却说这日过后,坤仪被崔嫣整得淋过一场雨,一回府便被风寒所误,缠绵病榻多日,外界又是疯传堂堂一名王爷千金,受辱于官妇,一点颜面都是丢的干净,却全然不觉遭罪,心头很是得意,日日如行云端,飘然得很,只等甄世万销假返朝,便能嫁入甄家,得偿心愿。
盼来候去,再过上十日,非但不曾从父王那边得来好信,反倒听了甄世万伤势愈沉的信儿。坤仪慌里慌张赶去了甄家,见那曹姓老家人满面哀容地领了自己进屋,本就心头惊慌,一进甄世万养伤寓所,见他面如薄纸,倚在榻背,愈是心绞,上前便道:“圣上派来的御医都不中用么?这伤已好了一年多,之前也不曾发得这样厉害,怎么现下倒是重了?”
甄世万沉吟半会,将她手儿一拿。
坤仪惊呆,只见他淡笑发问:“你后悔了?”
他从来不对自己这样温柔,坤仪摇头:“绝不后悔,我此生最大心愿,便是能做你甄家的夫人。”
甄世万重咳两下,双眸深邃了几分色泽,凝了坤仪:“只委屈了你,你到底是齐王的女儿,却要与我夫人平分位置。”
话说此地,坤仪还有何好苛求?恨只恨与他冰释前嫌的辰光来得太晚,
衬得现下这温柔竟是万般的凄凉,虽那日藉由崔嫣之口,已听出他心声,如今却还是忍不住问:“世万,你可能亲自告诉我一声,那年王府门前,你究竟有没有对我动心?若无我父王的事,你是不是早就成了我的夫君,再不会有别的女子?”
人皆痴念之果,时而成就良缘,时而成了心魔,记挂一生,也不晓得到底是真的欢喜,还是仅仅不舍对执著放手。
甄世万移出手来,将坤仪额前发丝,轻碰一回,不发一字,惟一点头。
坤仪心潮一澎,晓得这多年委屈并非白受,激动地不知从何说起,将他一只大手蜷捏紧紧,再也不放开:“寻遍天下名医,我也一定将你的伤治好。”
抱了满满期冀离了寓所,坤仪的满腔整脑皆是表不明的欢喜,惟独忽视了身后的烛火下头,他面上半刻前的温存,已融了入阴翳,变得晦暗难测。
寻遍天下名医,我也一定将你的伤治好。
话音犹旋,离了甄府,却是再无兑现之期。
半月后,甄家挂出白幡,送出讣闻,满朝遍野皆晓这新君重臣旧伤不治。
少年天子受摄政王请旨,御赐金丝楠木官柩,赐冥器葬具兼有司持礼,简去其他缛节,准许遗体返乡,齐王亲书挽联,令王府八士执披出殡,又遣膝下郡王去府吊唁,代自己扶柩出城,送别未亡人。
坤仪于闺卧闻听,惊坐而起,彼时正构想婚梦,如今正是心愿达成之际,万万也不该是这个时候,欲去甄家,却被齐王拦阻,只怕女儿过分伤心。待坤仪再跑去,已是人去楼空的死邸一所,家仆散去,渺无声息,独有梁柱门扉悬挂白布。
恰是阴天,霾空厚云,劲风一刮,直将那白幔刮得连天飞舞。
那人在耳边情意款款的话语尚是游荡,马上便能成了他的妻。
十年朝夕分若是心如刀割,如今却是生不如死。
已将自己当做了熬至尾声的胜利者,岂料竟是竹篮打水。
世间至哀并非不可得,乃是唾手之际,偏偏叫人得不成。
已是入暑的气候,坤仪却是由肤寒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