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喻先生是个爽快人。知道你们做官的规矩多,要引荐要投名,偏生我在京城不认识什么人,就直接上门了。”黄少天斟酌了一番,选了个适中的称呼,“我叫黄少天,琼州人,靠海吃海,做点小生意。前阵子在姑苏碰巧见到您和一位洋人探讨算学与航海的学问,我虽然没读过多少书,毕竟现在做这行,也很愿意多琢磨一点,所以……”
他抬起明亮的眼睛,瞳仁在灯光下色泽如琥珀,直视喻文州秀雅的面庞:“我愿意出钱买您从洋人那里得到的书稿。”
喻文州沉静如常:“黄老板资讯灵通,出乎我意料。只是本朝河清海晏,商旅皆行于近海,以可眺陆地为度……”
黄少天眉梢跳了跳,掀起杯盖,又放下了。
喻文州看出他的神情,自己先喝了一口,继续道:“西洋航海仰仗天文颇多,别有一套运算之法,适合远行深海大洋。若仅为行商之用,只怕是不大合适。”
黄少天露出近乎锋锐的笑容:“看你挺明白的,谈事都特意选了不被打扰的行院,那也该知晓那些律法规矩,好像妄谈天文是僭越,私谈海事更是……”
“黄老板果然不是普通行商,功课做得很足。”喻文州微笑,“还有一点,即使买下书稿,未曾深加研习也不见得能投入实用。这可不是代入皆准的事儿。”
黄少天默默喝了一口茶,正在盘算,喻文州忽然问道:“这茶怎样?”
黄少天给了一个肯定没错的答案:“叶子挺大的。”
“本来就是杏树叶。”喻文州道,“延庆山里采的。”
“省钱省到这份儿了?你怎么不用芭蕉叶,一张可以泡一锅。”
喻文州想了想:“我小时候到过岭南,吃过芭蕉叶包的粽子。”
黄少天瞥向他的手腕:“那么说喻先生对岭南珍物也还算熟悉。——那开价更方便了。”他想起毕竟不是过来聊天的,还得拉回正题。
“黄老板志在必得?”
“喻先生钱货两讫?”
“如果我说……这里另有埋伏呢?”喻文州仍然是波澜不起的笑容,窗外隐隐滚过闷雷。
黄少天霍然起身,拍熄灯火,轻捷地闪过书案,从椅背后制住喻文州双肩颈项:“你还真是敬酒不吃!”
“怕我摔杯为号么。”喻文州叹了口气,“骗你的。”
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响雷,喻文州低声在雷声里说了几个字,黄少天听来亦如雷霆:
“岭南黄家,剑影步。”
黄少天放开手,转瞬冰雨出鞘,剑气寒芒,锐不可当:“你还知道什么?”
“黄家执掌岭南水军多年,十年前黄老督师兵败身亡,满门抄斩。”喻文州在电光的间隙中注视黄少天,他方才拔剑时束发的带子被剑气削断,头发一散显得有点稚气,“黄老督师生前力主解除海禁,未料遭此收梢,满朝上下一时间对海事噤若寒蝉。”
黄少天反而笑了:“你是设好局等着套我的话吗?”
“我敬重令尊的勇毅……因为我与他也许是殊途同归。”喻文州道,“入翰林院以来,我专心整理海舆图志,谋求上表劝谏机会,如今朝野内外开放海禁之声又起,或可一试。”
倾盆大雨铺天泻下,夜空中万千雨柱交织,白亮如银线。
黄少天收了剑,自己摸出火石打亮了灯火:“我们刚认识,你就向我兜底?”
“我可是久仰大名啊。”喻文州望着他,“我恰好认识令师,机缘巧合,曾与他在羊城共辩天文算理,对你的事也就略知一二。”
“你是说魏老大?”黄少天努力回忆,“他倒是说过几年前在羊城讲论算学,平生仅败给了一位……不对啊!”
“怎么?”
“他说对方是一位年高有德、读书万卷、须发如银的世外高人!没说是小孩!你跟我差不多大吧,几年前也不至于返老还童吧?”
喻文州忍不住笑:“他是觉得这样不丢人吧?这串沉香倒是从他那里赢的。”
黄少天看了一会面前“年高有德”的喻高人:“我想起来了,那次魏老大带着我来着,不过我觉得他谈事情太烦,自己出茶楼去玩儿了。结果他忽然跑出来追我……”
“钱没带够,把你荷包里的沉香珠子统统倒给了我。”喻文州接道。
“我怎么不记得?”
“你把荷包一扔就跑啦,头也不回。”喻文州笑着说,“魏先生一路都在念叨,说黎家伢子就是野。”
“黎家怎么了,没什么丢人的。”黄少天抓抓头发,“我阿妈就是。”
喻文州指了指自己的额角示意:“所以黥面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