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终于获得幸福的鲛人,却为何是半身残疾?
她那一双幸运地,蜕尾而出的腿呢?
“双腿?”仿佛是听见了荒诞不经的戏段,素茴嗤嗤笑了起来,原本悦耳的嗓音,爆发出声声凄厉的笑,叫人毛骨悚然。直笑得自己几近窒息,他才缓缓摇了摇头,游丝一般低弱地说道:“两位既然自诩神尊散仙,为何问得如此可笑?什么纺椎,什么尾中双腿,这样新鲜的事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说起。所谓鲛人蜕尾,我娘也是经历过的,但那既非奇迹,亦非幸运……若要一言蔽之,不过是愚蠢之极的举动。”
童年听来的故事,直到这一日,莲兮才终于从素茴嘴中得知真正的结局——或许那些曾经成功离海而去的雌鲛,都是一样的疯狂。
她们明知自己此生绝无变成人类的可能,便索性以尖锐的巨大崖石砸烂下身的鱼尾,拖着残缺不全的上半截身子,挣扎着爬入陆上的村落。
舍去凡人眼中象征着怪物的尾巴,留下与凡人近乎相同的上身。
纵是非人,纵是残缺,也至少与人类相似。
其中若得侥幸,未伤及腹腔深处,又能及时扎好伤口不至失血过多的雌鲛,大抵如同素茴的母亲一般,就此混迹于凡人的世界,拖行着身子四处寻找曾经倾心的男人。
“她半身残迹,行动不便,胸腹背部更生着一层薄薄的鳞片,即便是套上凡人女子的衣装,近处看着也甩脱不了一丝天然的怪异之感。若非她的脸蛋生得绝妙,那男人又怎会将她捡回家去?美名其曰是纳入门中,实则也不过同豢养宠兽一般,赏她一间幽冷的黑屋罢了。若想起时,便偶尔登门瞧瞧,亲近半夜。若忘了,便接连几年懒得看上一眼。她落得半死不活,却不过换来这样的下场。沦落至此,尚不知回头,还要将我也拖入泥沼之中,与她一道陪葬。为何要爱得这样卑贱?为何要生下我来?为何不惜献上我也要讨那种男人的欢心?素茴想了多少年,都不能明白。”他直视着莲兮与封郁,那双曾在画中笑得明丽的眼睛,这时却是灰沉沉,了无生气的空洞。他长出一口气,冷然说:“好在当年我替她一抹脖子,送她往生极乐,否则还不知她要到何年何月,才能从那样荒谬的情爱中脱身。”
“从那以后,她不必每月拔鳞剐鳍来讨男人的喜欢,不必害怕会有人将她囚回南海去,更不必以怨毒嫉妒的眼色,隔窗远看着我被她心爱的男人狎戏玩弄……她死得多好呀,没有人替她流泪,却有我替她开心……可是多少年过去,我竟发现,自己果然是继承了那女人的血脉,终究像她一般,爱得荒谬不经……”
他紧抓着手里的白莲发冠,琐碎地谈起过往的种种,便连自己手刃亲娘的段落,亦不过是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说得轻松。但他黛青的眉宇间,却纠集着截然相反的阴郁与痛楚。当他与莲兮并肩站在朝颜阁的顶楼,探袖指向那空洞的爪间圆厅,提及世间男女情爱的种种,也一如现在,是欲哭无泪的模样。
——在目睹了卑贱的情爱之后。
——被龌龊的情欲掏空成一座虚城之后。
素茴为自己建起一对双龙戏珠的长梯,指着那倒栽而下的龙头,告诫所有楼阁中的女子,世间的情爱皆是玩物。他说自己不信情爱,然而他所唱的情曲,却是天下独一,直直触动人的心弦所在,同他规整的花街一般,绽放在浑浊的河流中,却依旧是璀璨纯洁的。
百年过去,素茴早已摆脱了当年氏族的掌控,无需活在父亲的摆布之下。他离开皇城,本可以隐居异地,从此过得自在舒心。然则,他却依旧以声色为业,依旧浸身于自己最厌恶的情欲之中,与众位看客逢场作戏,邀欢献酒。那长长久久伫立在原地、徘徊在雪夜花街的他,可是日复一日在等待着、寻找着百年前的一个人?
——其实,茴儿第一眼看见小哥哥,便觉得你与那个人有些相像。
——怎能不像呢,她追忆着银笏往日的举手投足,却从未想过,这世间竟还有一个人,在等待着银笏,等待着那一顶玉冠的归来。
那么当他望见莲兮背影的一瞬,心中腾腾升起的,是似曾相识,是惊喜,又或是更深的失望?他千方百计地纠缠她,直将她骗到床榻之上,果真只是想要她难堪么?
或许有一时一刻,他是真心想要她代替银笏,来给他半顷温暖。
莲兮竟不敢再往深处想去。她伸手替他披上那一件斑斓裘锦,已是今夜第三次。他的身体在她的指下簌簌颤抖,同雪地里相遇时一般,莲兮却直到这时才明白,那原非起于寒冷。
第六六节 碧海无痕 堕泪成珠(6)
斑斓的裘锦,与他的面容是极般配的,莲兮不懂面相,在她眼中,素茴本就应当是一个天真的女子。房中袅袅淡淡的荷香,并不适合他。他就该是那在雪中盛放的绿萼白梅,暗香越是凛然,越是叫人酸楚。
莲兮生平头一次发觉,自己的怀抱竟是如此狭窄。不似银笏的胸怀那般宽广温适,闪动着月光的雍柔。即便她努力将素茴纤细的身躯拥进怀里,仍旧不能让他的颤抖有所止歇。
她终于将嘴边犹豫了许久的话,倾吐了出来:“素茴,银笏已死,你不必再等他来了。”
“……原来真的死了。”
素茴弓身埋首在莲兮的怀中,听着她的话,却止水一般平静。
“他曾跟我说起,自己是青丘的狐仙,寿